纪廉没做回应,反而看了眼手机后提醒他:“九点了。”陈洵一愣,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这时间对纪廉而言已经不早了,不然他奶奶可能会担心。但回宾馆后,陈洵又要面对那十几平窄小的空间。与其在宾馆的小房间里闷着,他情愿淋着雨在冷风中晃悠。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自私地拖着纪廉,不让他回家。于是他只好妥协,说:“那你快回家去吧。别让你奶奶着急了,我也该回宾馆了……”话音落下后,纪廉没动,只是看着他。
出了校门,纪廉很快在人群中找到跟根电线杆似的陈洵,在学校对面的炸鸡店门口。
等他走近时,陈洵还蹲到地上,手里捡了根竹签,逗弄着店主家的橘猫。橘猫懒洋洋地侧趴在积了雪的地上,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够着竹签,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陈洵在逗猫,还是猫见他怪可怜的,大发慈悲地逗逗他。
纪廉撑着伞站在陈洵身后,直到雪在他脚上积起白白薄薄的一层,陈洵才觉察。
“啊,你来了。”
“嗯。”纪廉点了下头,之后没再说话。
同预想的一样。陈洵心想。纪廉既没有问他为什么没在泳队训练,也没回学校。
他仿佛早已知晓了一切,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这只胖橘还挺可爱的。”
陈洵低头摸了下猫的头,站起身扔下竹签,拍了拍裤子,问:“纪同学,几个月不见,有没有想我啊?”
纪廉侧头看他一眼,没做声。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陈洵笑道。
林达恰巧在这时路过,对上纪廉的脸,刚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去,立在原地朝两人多望了眼。
陈洵冲他回看了眼,立马喊住他:“嘿,班长!”
林达愣了愣,之后笑道:“我以为看错了。你怎么回来了?”
“说来话长,明天告诉你!”陈洵挑起眉道。
“好!”林达朝他挥挥手,看了眼纪廉,匆忙走了。
陈洵目送他走远,又转回头来看向纪廉。纪廉沉默地端详着他。
陈洵觉得快被他看穿了,心虚地伸过手来,搭住他的肩推了推。
“诶,走啦。”
他说着抬手要来摸纪廉的头,在他手落下前,纪廉朝旁边侧开一步躲了开。
陈洵停下动作,愣愣地看向他。
“手,摸了猫。”纪廉道。
“哦——”陈洵恍悟着点了点头,接着嘴角又耸拉下来,“可我刚才在我裤子上蹭干净了啊。你看。”他张开五指晃了晃。
纪廉没说话,但依旧同他隔着半米的距离。
“我等你这么久,你是不是该有些表示啊,纪同学?”
等了会儿,见纪廉不上钩接话,陈洵只好明示。
“要不请我吃点东西呗?我现在饿得眼冒金星,胃都痛了。”
说着,陈洵拍了拍自己肚皮。
纪廉看他一眼,没做声。
两人走到了路边,陈洵伸出手拦出租车,回头问:“吃什么,想好了吗,纪同学?”
这时有辆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陈洵朝纪廉行了个绅士礼:“来,请客的先上车。”
等两人坐上车,纪廉报了一个地址,陈洵从未听过。
出租车最后在一家麻辣烫店前停下,为此陈洵格外惊讶。
“纪同学,你居然会喜欢吃麻辣烫?”
纪廉回头看他一眼,推门进了店。
站在冰柜旁,看着几十种丰盛的菜品,陈洵点了满满一大盆。
店长将碗端到陈洵面前时,说:“上次像你这样点这么多的,还是个女孩子,人家可是吃完就跑外面吐去了,小伙子,你应该不会吧?”
陈洵扬起眉,大声道:“就这些,小意思啊,老板你别小看人啊。”
陈洵最后当真是吃撑了,不过离吃吐倒还有些差距。
“这次让你破费了啊,纪同学,下次换我请你。”
纪廉沉默着点了下头。
“其实我也很少吃这些东西,我们队对队员饮食要求挺严格的。”
出了店,陈洵走在前面,纪廉跟在后面,安静听着。
“我以前难得吃一次就特别心虚,生怕教练会知道。可现在我能放开吃了,感觉真好啊,这大概就是自由的感觉吧。”
讲到这,他停顿了几秒,看向纪廉。
“我退出泳队了。”他说。
纪廉看着他,没做声。
“我终于解脱了!啊!”
陈洵重又笑起来,举着双手伸向天空,刻意欢快地迈着大步。
纪廉知道他是在强颜欢笑。
纵然是向阳生长的叶子,也必定会有背阴的时候。植物如此,人也如此。过去陈洵总在他面前表现得开朗无忧,时常令纪廉忘了这一定论。
纪廉看着陈洵被夕阳染上红晕的侧脸,望向他的眼睛。
陈洵的眼睛尤其明亮坦荡,像太浩湖中的水。
那片被称作是世界上最干净的湖,有世界上最清澈的水,一眼便能望到底,轻易看到潜在湖底下最本质的东西。
这样一双眼睛注定藏不了多少秘密。
此时纪廉盯着它们,在其中看到了悲伤。
“跟你说个秘密怎么样?”
陈洵回头看他一眼,又笑着回过头去。
“很久以前了,那年我12岁。我去海边游泳,经常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海边,也不下水,就在那站着。那天,我很早就发现她了,大概因为那天海边人少。我就站在海滩上好奇地打量她,看她一步步走进海里,越走越深,越走越快,我突然意识到,她是想自杀。”
回忆到这,陈洵又回头望了眼纪廉。
纪廉意味不明地看来一眼。陈洵扯着一侧嘴角笑了下。
“还得多亏我爸,小时候,每次他回来,和我妈两人在饭桌上的话题总绕不开一个‘死’字。所以我很小就知道了‘自杀’是什么意思,表现出自杀倾向又是怎么回事。”
“你去救了她。”
纪廉说这话时,颔首望向远处,语气不是疑问句。
“对。但救她时,我因为脚抽筋也差点淹死,幸好我的一个队友及时赶过来,把我给救了。在那之后,我患上了创伤性应激障碍,不敢下水。可教练和队友们没有放弃我,在他们的鼓励下,我终于克服恐水,还拿到了第一个冠军。”
说到这,他转回脸来。
“可现在,我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
他说,
“教练在我身上耗费了那么多心力,我却退出了泳队。队友因为我的关系,错失了那么多比赛,我却不是真正热爱游泳。或许我该在恐水的时候就退出才对。或许那次就是老天给我的机会。他凭空造出了一个女孩,让我去救她,让我活下来,让我变得恐水,给了我退出泳队的借口,呆在学校好好念书,将来考警察。可我却偏偏选择克服了它。”
见纪廉不说话,顿了顿,他沉呼了口气。
“我总担心放弃游泳会让我妈失望,结果依旧逃不开。”
说到这,他索性坦白,
“我妈把我赶出来了。”
“那你现在住哪里?”纪廉问。
“就随便找了家宾馆。那个方向。”陈洵伸手指向远处,“固业路上。”
纪廉收回视线,问:“要住多久?”
“不知道。”陈洵苦笑着耸了耸肩,“看我妈什么时候能消气了。”
之后陈洵没再说话,纪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两人陷入了沉默。
许久,陈洵才再开口。
“我的选择真是对的吗?”他问,“宁愿让身边的失望,也要放弃游泳坚持考警察的梦想,我真的选对了吗?”
纪廉没回答。
模棱两可,令人失望的话,他没说出口。
他在心中重复“梦想”这两个字,发现一时间没法对它下定义。
这个词对纪廉而言很陌生。
在过去十四年间,纪廉冷眼旁观,看周围的人随意拥有它,之后又带着恨意轻易放弃它。就像风里的蒲公英一样,人们的梦想总悄然离开,正如出现时一样轻飘。
到底什么是“梦想”,它自人们的嘴里脱口而出时的分量到底如何,纪廉不知道。
几分钟的沉默后,纪廉终于给出回复。
他说:“你是对的。”
陈洵定定地看着他。
其实这一句没有对现状产生任何影响。陈洵也知道,纵然纪廉是个天才,也不能为自己说过的所有话打包票。
但在纪廉那片浅色的棕中看到了自己的剪影后,陈洵心头的那些不安便神奇地如同雨后尘埃一般,转瞬落了地,被冲刷洗净。
“谢谢。”
他伸出手用力抱了抱纪廉。
“我信你。你说的一定是对的。”
雨夹着雪落在两人的脸颊,陈洵松开抱着纪廉的手,身子往后仰了仰,恍惚地抬起头,雨雪落进他的眼里。
纪廉先他一步站起身来。
“走吧。”
陈洵跟着起身。
他偷偷去看纪廉的表情,见对方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他放下心来。
那个向朋友寻求安慰的拥抱,看来对纪廉而言并不是负担。
路上雨越下越大。陈洵跑了几步,见纪廉没跟上来,依旧只是平稳地走着,tຊ不由又跑回去。
“纪同学,快跑吧!这么冷的天淋了雨非感冒不可。”
纪廉听后却突然问:“走路和跑步,哪个淋到的雨多?”
陈洵懵了两秒,反应过来,大笑道:“这次我可不会上当了!跑!”
说完,率先跑起来。
两人跑出一段,总算找到一排可以躲雨的商店。
从店门前的屋檐下穿过时,虽然依旧有雨飘进来,但头顶的雨少了。
纪廉穿的羽绒服面料防水,内里并没有被彻底打湿。
但陈洵的棉服很快就被雨水洇湿了,冻得他直哆嗦,但心里反倒痛快了许多,笑着走出几步,转头去看纪廉,忽然意识到,纪廉的个子好像已经和他一般高了。
陈洵猛地站定住,拽住纪廉的胳膊,不由分说地靠到纪廉背后,手划过两人头顶比了比。
三个月不见,纪廉已经快赶上他的身高了。
认清这个事实后,陈洵不禁垮下了脸。
“该不会真像我妈说的,你以后会比我高吧……”
纪廉没做回应,反而看了眼手机后提醒他:“九点了。”
陈洵一愣,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这时间对纪廉而言已经不早了,不然他奶奶可能会担心。
但回宾馆后,陈洵又要面对那十几平窄小的空间。与其在宾馆的小房间里闷着,他情愿淋着雨在冷风中晃悠。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自私地拖着纪廉,不让他回家。
于是他只好妥协,说:“那你快回家去吧。别让你奶奶着急了,我也该回宾馆了……”
话音落下后,纪廉没动,只是看着他。
陈洵也站定住,看着他有些疑惑:“怎么了?”
纪廉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去我家吧。”
陈洵一愣,问:“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你让我住你家?”
纪廉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