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洵转过头去看他一眼,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知道,等他背过身去,龚岩会偷偷抹眼泪。因为他自己就快哭了,他相信龚岩这小子肯定不会比他坚强到哪儿去。第二天一早,教练来敲门喊早,陈洵应声起来开始整理行李。龚岩很快洗漱完,临走前深深看了他一眼。“走了。你慢慢收拾。”“嗯。去吧。加油。”故作轻松地说完,陈洵刻意调开视线,不再看他。夜间公交车上人依旧很多,没了空位,他选了靠门的位置,头搁在扶手竖杆上。
龚岩代表泳队去比赛这天,泳队倾巢出动,一起去给龚岩加油助威。陈洵也去了。
这是冬天难得的晴天,温暖和煦的阳光伴着凉风从巴士窗外递进来,陈洵的心情不由得跟着欢快了些。
下了车,一行人进了安南大学的游泳馆。游泳馆挺大,天顶玻璃采光好,阳光从户外直射下来,照进场馆。
陈洵随队伍在场馆划分的位置上坐定,之后望着泳池,望着那片蓝色的荡漾着的水,想着几年的训练时光一蹴而过。第一次代表泳队出征,站上跳台的场景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欢快的情绪正在消失,陈洵忙从回忆中抽出神来,转头的瞬间,余光瞥见五排开外的位置,有个人在他旁边落了座。陈洵转过头去看了会儿。
如此温暖的天气,场馆里大部分人都已脱去厚重的外套,女生却将羽绒外套tຊ的拉链一直拉到顶,包裹住下半张脸,戴了顶黑色棒球帽,嘴上还戴着口罩,上半张脸罩在鸭舌帽的阴影里,下半张脸被口罩遮得严丝合缝,如此全副武装,距离相隔不远,陈洵却完全看不到女生的脸。要不是口罩下露出的一截长发,陈洵甚至没法判断她的性别。
陈洵打量完后转回头来,不由暗自感慨了声,“牛逼。”
主办方发完言,过了大概半小时,选手们陆续上场。坐在陈洵旁边的队友先他一步找到了龚岩,立马激动地指给他看。
“第四道,第四道!龚岩在第四道!”
“嗯。”陈洵随后也立马锁定了龚岩,笑着点头,“看到了看到了。”
随后又为龚岩高喊了几声加油。王教练坐在前排,回过头看他一眼,陈洵声音不禁又低了下去。
龚岩入水的刹那,陈洵的心跟着水花一起被提到了半空中。
以秒计时的短暂时间里,陈洵却觉得自己身处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直到龚岩触壁钻出水面,大屏上跳出他第一的名次,陈洵高喊着跳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其他队友也跟着一起蹦起来,同陈洵抱作一堆,欢呼雀跃,“我们是第一!第一!”
陈洵眼角湿润了,越过相拥的队友去看教练,面对那张陪伴了他无数日夜,神情不舍的脸,鼻头一酸,忍不住红了眼眶。
龚岩站上领奖台,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冲他们举起奖杯,陈洵使劲鼓掌,掌心火辣辣地疼,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谢谢你。他在心中向龚岩道谢,感谢龚岩这几年的大度坦诚,感谢他从海里救回他一条命,也感谢他此刻能替他骄傲地站上领奖台,不给他留下丝毫的遗憾和担忧。
龚岩走下领奖台,主办方代表讲话,陈洵的余光瞥见一旁有人起身,他转头去看,正是那个装扮怪异的女生。
出口离陈洵更近,女生离开时,陈洵瞥见了女生鸭舌帽下的眼睛。
女生消失在通道口,陈洵盯着门又看了许久。
那是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目光相对的刹那,那双眼里似有无限留恋。匆匆一瞥,陈洵认定自己只是看错。
直到龚岩走下领奖台,陈洵也坐回到位置。
回到游泳馆,在替龚岩办庆功宴之前,陈洵先去办了退队的手续。
在协议书上签字时,王教练拦住了他。
“要不让你妈来签?”
“我不能签吗?”陈洵问。
“按你现在的年纪,理论上是不可以……”王教练有些为难,顿了顿又问,“你真考虑清楚了?”
陈洵看着他,点了下头:“教练,我考虑好了。”
“……行。”王教练只得退开半步,再无他想。
一切尘埃落定。
回来的路上,王教练想起过往,忍不住感慨。
“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当初你出意外差点淹死,回来后一直不敢下水,我以为你就这么毁了。可后来你居然一步一步克服了,你做到了。自那以后我对你充满信心,觉得你这孩子今后会有出息……”
“对不起,教练。让你失望了。”
“不用跟我道歉。我不失望。”王教练说,“我只怕你妈会失望。”
陈洵闻言低下头。
一行人在食堂为龚岩办了简朴的庆功宴。
无非就是让食堂阿姨多烧了几个菜。但这一顿饭对陈洵和龚岩都意义巨大。
这是龚岩第一次获奖后的第一顿饭,也是陈洵留在泳队的最后一顿饭。
席间,陈洵见龚岩高兴不已,就想趁着他开心,赶紧说了他即将离开游泳队的事。谁知他说完后,龚岩一改脸上的笑容,只是沉默地往嘴里塞饭。
陈洵心想他好像还是选错时间了。
正在懊恼的时候,龚岩高举起杯子,冲他大喊了句:“以茶代酒,陈洵,来,我敬你一杯。”
那模样颇像是真喝醉了。
陈洵松了口气,笑着同他碰杯。
“敬冠军!”
晚上,两人一起冲了澡,回到寝室床上,陈洵盯着熟悉的天花板,过去在泳队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迷茫了五年之久,此刻他终于解脱,那些荣耀也将随之离他远去了。
良久的沉默后,他忍不住开口问:“龚岩,你说我寒暑假还能来游泳吗?”
龚岩没立马回答他,黑暗中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嗤笑,随后道:“我劝你还是别来了。”
陈洵知道他接下来要损他,故意问:“诶,为什么啊?”
果然,龚岩回道:“怕你受不了打击。到时我一定已经把你远远甩在了后面。”
“哈哈……”陈洵笑了几声,安静下来。
“我会想你的。”
又过了不知多久,就在他觉得龚岩可能快睡着前,他说道。
“别。听着怪肉麻的。”
龚岩嘴硬道。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你走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我是不会想你的。”
陈洵转过头去看他一眼,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知道,等他背过身去,龚岩会偷偷抹眼泪。
因为他自己就快哭了,他相信龚岩这小子肯定不会比他坚强到哪儿去。
第二天一早,教练来敲门喊早,陈洵应声起来开始整理行李。
龚岩很快洗漱完,临走前深深看了他一眼。
“走了。你慢慢收拾。”
“嗯。去吧。加油。”
故作轻松地说完,陈洵刻意调开视线,不再看他。
夜间公交车上人依旧很多,没了空位,他选了靠门的位置,头搁在扶手竖杆上。
望着门外漆黑一片,接连飞速掠过的广告牌,他满脑子都是这些年在泳队训练的日日夜夜。
冷风拂过脸颊,让他想起那些年游完泳,带着满身疲惫迎着晚风,同龚岩一起回宿舍的情形。
窗外的广告牌被拉成条条细线,眼前如同幻灯片,一张又一张,放映着队友和教练说话时每个动作神情,难舍的感受再度来袭。
忍受着身后无端地磕碰,陈洵不断反刍着彻底割断过去荣耀的阵痛,纷乱的情绪堵得他难以呼吸。
回学校后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期末考。陈洵在心里算着,觉得很好笑。
他在学校呆的时间总共也就那么一个多月,在泳队一晃眼呆了这么多天,再去学校就是去参加期末考试了。
回想之前纪廉帮他补课时的知识点,还都停留在书的前半部分,后面的考点他一点没学,完全可以想见最后成绩会有多惨了。
或许张清并不希望他回来考试,拉低全班的平均分。或许他该等寒假再退队。
如此想着,陈洵愈发觉得不安。
半小时后,公交车停下来,陈洵抬头看了眼站点,匆匆直起身,随人潮下了车,之后没打车,而是跑了近一个小时,十多公里,回了家。
凌冽夜风迅速带走肌肤表面的汗渍,只留下更为深切的寒意。
陈洵希望自己心中的困惑迷茫,能随汗渍一并被蒸发掉。
家里没人,白雁很可能是出去打麻将了。
陈洵没把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月亮当空高悬着,等白雁回来。
他思考着等白雁回家看到他后,他该怎么跟她说明,他擅自做主退出了游泳队。
但思前想后,他知道无论怎么解释,结果摆在面前,白雁肯定是无法接受的。
终于,门外有了响动,之后是钥匙扭过的声音,之后停顿了几秒。估计是白雁发现门没锁。
陈洵站起身来,走出卧室,站到白雁面前,抢在她说话前先开了口。
“妈,我退出泳队了。”
白雁站定在原地,手里拿着一盒快餐。
陈洵不在家时,烧饭做菜在白雁看来就成了没有意义的负担,不如随便买点对付一下。
此刻,白雁愣怔了数秒,看到桌上陈洵和泳队签的协议书后,她终于意识今天不是什么愚人节,陈洵也不是在跟她开玩笑。她的儿子是在通知她,他做出了一个荒唐的决定,没有丝毫预兆,更没有征求她任何的意见。
回过神后,她猛地扬起胳膊,将手上的快餐盒摔在了陈洵脸上。
“啪”的一声。快餐盒随之掉到地上,里面的菜溅了一地。
陈洵低下头。肉汁顺着他的脸淌下脖颈,流进衣领,将他羽绒服里的白卫衣印成了深棕色。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退出泳队了。”陈洵抬起头,迎向白雁的眼睛,说,“我想当警察。”
“你想当警察?”白雁的声音都在抖。
“对。”陈洵点头。
“王教练同意了?”
“同意了。”
“他怎么一句都没跟我提过?”
“我求他别跟你说的。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我先斩后奏了。”
白雁扶住一旁的椅背,盯着地板愣了数秒,拉开椅子坐下来。
许久的沉默后,她抬手指住没关的门,说:“滚。”
陈洵事先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下依旧无可奈何。
“妈……”
“滚!”
白雁猛地站起身,不由分说地拽住他的胳膊,拉扯着将他推到门外,用力摔上门。
陈洵面对紧闭的门tຊ定了几秒,沉沉吐了口气,转身正要走,门又突然打开了。
他满心以为事情有转机,一声“妈”喊了一半,白雁就把他的行李箱摔到地上,之后将他的运动鞋一并扔出来,再次摔上门。
陈洵立在门外,在一片幽黑中站了近半个小时,转身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