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心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是大家闺秀,人们对她都是笑容相拥,她不确定贾昆说的是真是假,“像你这样的杀人狂,就应该被关在黑屋里。”贾昆笑出声来,“是了是了,谁能说清因果呢,可能是我上辈子杀人太多,所以从小便被关在黑屋里,所以又被训练着杀人,我的命运就是个滑稽的车轮,天知道我在追逐什么。“你们墨家的人,都应该下地狱。”子瑜想起昨天黑暗中贾昆跟她讲的墨家任务的事,这墨家,都是不眨眼,无道义的冷血杀人狂。
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这只是个很糟糕的梦。昨晚的火焰是梦,现在眼前的清澈河水,也只是梦罢了。瞧啊,水里映出的那张脸,蜡黄发涩,哪里是白皙如玉的呢,还有头发,那乱糟糟的头发,倒有几分像是妹妹子期的,而自己的秀发,仆人都赞美说像流云一样啊。
肯定只是个糟糕的梦。说服了自己,子瑜笑了起来。
可水里的影子没有笑,倒显得自己愚蠢了。”这水不是真的。”她喃喃倾诉,并探出手去,想着抹平这微漾的水波,或者,那样自己就会从这噩梦中醒过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你最好赶紧多喝点水,等我们进入了初楚国的边境,就不会有那么多现成的水源了。等你遭受干渴折磨的时候,你就希望这水是真的了。”
水面破碎又复平。子瑜缓缓的抬手,摸向自己的脸庞,她迟疑的将一层薄如蝉翼的皮囊从自己脸上扯下来,就像自己把自己从睡梦中叫醒,有那么多的不情愿,但还是清醒过来。她的眼泪唰的流了下来。
“都是我害的,我害死了所有人。我不该劝他们放难民进来,我不该医治你们这群强盗!都是你害的!你害死了我全家,我二哥,我母亲,我弟弟。。他们现在在哪里?!”剧烈的愧疚和愤怒使子瑜语无伦次起来,她将手里的人皮面具用力朝站在不远处青草地的贾昆丢过去,他正整理着马鞍。他轻巧的躲过,那面具便落到了他的手里。
子瑜开始俯身捡起石头,狠狠的往贾昆掷去,一个,两个,她的手指甲里签满了淤泥,因为用力,两个双掌都变得通红,然而那贾昆就像是个可恨的猴子,根本击不中他。她咬牙切齿,那被刀割的参差不齐的乱发也披散下来,狼狈不堪,但她不在乎,她发了狂,用双手去搬一个更大的石头,结果根本搬不动。她于是胡乱抓些淤泥青草往贾昆投去。那淤泥没击中贾昆,却将他牵的马匹迷了眼,那马受惊嘶鸣,让贾昆终于狼狈的手忙脚乱一会儿。 接着子瑜像一头野兽一样扑上去撕咬他,却被他捉住手腕,压在怀里。
“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等着被后面的人追杀,也由得你。你的敌人不是我,你的敌人是现实。早一些认清这个世界,才能活下来。记住,凤来的灾祸不是因你而起,你也改变不了凤来已亡的结果。”待子瑜安静下来,贾昆松开手,翻身上马。
我的敌人,是这个现实。家破人亡的现实。我要接受,不得不接受,因为只有接受了,我才可以去复仇。我的仇人,是这个忘恩负义的贾昆,是那个野兽般tຊ的季仓!子瑜静默了一回,开始径直往前走。青草地踏上去潮湿柔软,她才注意到自己的一只鞋丢了。那是母亲为她缝纫的一双绣花禾香鞋。她的眼泪又唰的流了下来,为了不让跟在后面的贾昆看到,她开始从河边的陡坡往高处爬去,耳后传来马喘气的声音,贾昆也牵马跟了上来。两人不言不语的爬上了最高坡,这是一处突兀的隆石所在,石缝间还零星长有低矮的松柏灌木。此时云展风舒,湛蓝的天,碧绿的水,温煦的阳光,下面的草地地势凹凸起伏,形成了一个个的丘包。
“只要活着,总能看到美好的风景。”贾昆斜睨了一下子瑜,这小姑娘却比外表看起来要倔强的多,此时她退了面具的脸上迎着太阳,发出柔柔的光芒,就像在山的最高处,默默盛开的一朵百合。
“要是孤独的活着,眼里,还会有美好的风景吗?”子瑜眼望远方,语气冰冷。“要是你的亲人流离失所,或者遭受了不幸,这方世界,在你眼里,还有颜色吗,还有美景可言?”
“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是孤儿。”贾昆平淡的笑了笑,裂开一口雪白的牙齿。看着子瑜回头看他,他又说道:“所以你说的家人,亲情,我没有体会过。我生在秦国,小的时候,我们都是关在黑暗的屋子里,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阳光。”
子瑜心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是大家闺秀,人们对她都是笑容相拥,她不确定贾昆说的是真是假,“像你这样的杀人狂,就应该被关在黑屋里。”
贾昆笑出声来,“是了是了,谁能说清因果呢,可能是我上辈子杀人太多,所以从小便被关在黑屋里,所以又被训练着杀人,我的命运就是个滑稽的车轮,天知道我在追逐什么。
“你们墨家的人,都应该下地狱。”子瑜想起昨天黑暗中贾昆跟她讲的墨家任务的事,这墨家,都是不眨眼,无道义的冷血杀人狂。
贾昆依然平淡,“原本我在秦国,唯一的路就是杀人,从小太多的像我一样的孩子被训练成杀人机器,我算幸运的,被墨家选中,带去初楚国,虽然也是训练,但墨子行会也教会了我很多道义。”
“你也来谈道义?你们无端的侵略我凤来,杀我凤来无辜百姓,这算哪门子的道义?”子瑜恨恨的反斥道。
“世事混沌,难辨真伪。所以我们行会就立了道,不论善恶,不论因果,只求真实。”看到子瑜一脸厌恶的神情,他叹了口气,“在久远的年代,我墨家祖师悟道,认为历史就像是滚滚大江,没有人有能力去逆转它的流向。但是可以想法子让它流的更快一些,可以更近的看清未来。从未来的角度看现在,就好像从现在看过去,会看的更清楚一些,对错也更好分辨。”
“你们墨家,都是一群疯子。”子瑜冷笑道。贾昆不以为忤,道:“我劣根平庸,是悟不到太多的大道,墨子门训这十二个字,不论善恶,不论因果,只求真实,每个门徒理解也不同,就我而言,就是求个心里当然。我做内应,是任务,救你,是为了还你当日疗伤之恩,简简单单,我也睡得踏实。等到了初楚国境,我们便分道扬镳,你是饿死渴死,还是被人杀戮,都与我无关。”
子瑜正待反唇相讥,却见贾昆忽然伏地贴耳,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子瑜见他蚕眉微蹙,神情峻然,不知他整什么幺蛾子。“有人来了。很多的人。”贾昆压低了声音说道,转身从包裹里拿出个样式,含在马的嘴里,然后拉扯几下缰绳,竟使马儿跪伏下来。“此处突兀隆起,不见得有人能上来,躲一躲,看是不是卫国的追兵来了。”
子瑜被贾昆挟制,藏匿于灌木丛中,衣服以及肌肤被荆棘撕裂划破,隐隐血痕可见。她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但要她在仇敌贾昆面前漏出半点懦弱,她却是不肯。她眼睛谨慎打量,心中却更多的忧虑,她被贾昆打晕,自己的家人到底情形如何,一无所知。而现在又被这灭族帮凶摆布,她除了心中愤恨,更是一筹莫展。底下原野起伏,并无人踪,她眼光便飘到贾昆的腰间匕首上来。
当她正意动时,听到贾昆沉吟:“来了。”子瑜顺着他凝视的方向看去,果见下路沟壑处,有隐约身影出现。影影绰绰,竟有百人之众。
那百人之众,徒步行走,越来越近。前面几个的盔甲破落,绿色的衣衫褴褛,从残存的胸甲上依稀可以辨出有象征南伐联军的日月纹样,而其他大部分几乎赤裸着整个身子,那皮肤怪异,清一色的死灰色,而且清一色是秃顶,就像是整群的硕鼠。他们并无阵列,手里也没有武器,赤手赤脚,就像是一群无头苍蝇,不时有几只跑到队伍外面,又怪异的像狼狗一样四肢着地跑回。
贾昆看清它们的面容时,不由的大惊失色。他们眼珠子都是白色,如同天盲,面容死灰惨白,眉毛残无,很像自己包裹里的面具,只是更可怖,更腐烂。
他们不是人。至少不是以往看到的人。
贾昆将头小心的往后退缩,手摸向刀柄时,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水。
希望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们。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子瑜的尖呼打破了,“大哥!是大哥啊!我是小妹。。”
贾昆焦急的蒙上子瑜的嘴巴,然而太晚了,那为首之人放眼瞧来,他的服饰微有不同,左胸甲是雕的日月纹,黑月弯钩,吞噬白日。右胸甲却是雕了一棵红色的巨树,顶天立地,枝干蜿蜒,像是在胸前燃烧一般。那人五官方正,只是一样的面容惨白,那眼睛直射瞧来,哪有半点黑色瞳仁可见?
“他们不像是人类。我们得赶紧走。”贾昆拉扯起子瑜,又把马扶起。
”那是我们家族的家徽,不会错的,是我大哥子雄,我大哥去了南伐联军的。。”子瑜喊着,但那些人之怪异,她也看到了。不但看到了,她的惊诧和害怕比贾昆更甚。而原本,大哥应该是凤来国的救命稻草的。大哥子雄武技超人,可以救的了凤来,救了凤来,子瑜就可以回家了。
身体被抱起,落在马上,接着就是催马扬鞭。
“看清楚他们的眼睛,不管他们是什么,都不可能是活生生的人类。”贾昆神经绷起,他前面抱紧子瑜,重重的鞭挞着马匹,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
那群异人骚动起来,为首的“子雄”扬了扬手,余者往子瑜的方向奔跑过来,像放开绳索的豺狗群,发出嚯嚯的嘶鸣声,它们速度惊人,甚至比真的豺狗速度还快,只一瞬间,贾昆再回头时,已可以清楚的看到它们张开的口里露处的血淋淋的尖牙。
它们弹跳惊人,一阵豕突狼奔,便逼近了马匹,贾昆咒骂一声,丢掉鞭子,抽出腰刀。这时一只从左侧忽的奋力一跳,竟然抓到了马腹,那手掌几乎已不是人类的手掌,指尖很长,黑墨腥臭,锋锐如铁。
贾昆闪电般的砍去,那人上臂厉声而断,它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卷起一地尘埃。然后贾昆骇然发现它接着重新爬起,又往自己追来,那断臂兀自挂在马腹晃荡,那追击的异人好像不知痛疼,凶悍异常,速度也并未减缓。
余者蜂拥。形容可怖。子瑜扭头看了一眼,尖叫一声,差点昏厥。贾昆面色铁青,须发直立。幸亏那马吃那一抓,像是受了重大刺激,发狂怒奔,将距离与那异群拉长,越来越远,直至不见。逃命要紧,哪里顾得上辨明方向。
两人眼前出现一片竹山,竹林因地势往上盘延,密集幽邃,看不到竹山的那侧是什么光景。子瑜他们也别无选择,正待驱马进林,那马忽的悲鸣几声,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贾昆谨慎的拿刀挑那插在马腹上的断臂,发现那伤口早已乌黑,而且腥臭污秽,几不可闻。
“有毒。没见过这么凶的毒。”贾昆看了一眼子瑜,“它们会不会追来,不可断定。这里竹林,可暂避一下,躲不过,那就是命了。”
子瑜不语。贾昆在前面砍刀觅路,顺着山势爬高,爬到最高处,却不由的心底发苦。
原来竹山的另一侧,却是百丈断崖。崖下河水急湍,哪里有退路?
贾昆见子瑜倚竹休憩,她本是弱柳体质,又连遇不可思议之灾,脸色早无血色,强笑道:“今日倘若死在这里,恩怨也就一笔抹过吧。”
“即使今日死了,做鬼也要复仇。”子瑜冷然道,然而这也只是口舌之争罢了,她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丢下我,你不是跑的更快些么?”
贾昆嘿嘿一笑,“墨子门徒tຊ,心中自有道义。”
子瑜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贾昆又道:“这等邪门歪道,也忒把墨家看扁了。机关阵法,刀剑枪戟,墨家可都是一流的。”说完起身一阵忙碌,一炷香时过后,他抱胸耸肩,“差不多了,这七七八八的防兽陷阱,也能拉几个垫背的了。”
子瑜斜睨,见他割了几十株杯口粗细的长竹,顶端削的尖锐,又拉低了十几根柔韧十足的弹竹,形成一个近乎一个十丈方圆的扇形。然后一个个的将削尖的竹子插在那些弹竹上,排列参差,方向各异。然后将这些弹竹的尾端拉紧,用藤条系在几丈外。
风声呼啸,掺杂着异样的尖啸。
“可惜时间不够。”贾昆叹息了一声,在靠近断崖处找了个平地,待子瑜坐下,低语道:“恐怕今日无法幸免,贾某人未还恩情,羞愧难当,这墨子令赠你,万一你能逃出生天,他日你遇墨家行会中人,或可调济一二。”
子瑜默然。为何他害了她,却又莫名的要帮她?做事颠覆痴狂,这就是墨家么?
异人还是来了,静寂如山猫,鬼祟如影子,唯有那白色的瞳仁,露着冰一样的寒栗之气。
死神来了。
它们在竹林中穿梭,像柴狗一样发出怪声,像梦魇一样无人能避。它们近了,十丈,八丈,它们进了贾昆的陷阱圈。贾昆回头朝子瑜一笑,然后从藏匿处跳出来。
那是一种疲倦不堪的笑容。子瑜明白。她能看懂里面包含的绝望,甚至愧疚。她忽然觉得很不甘心。
这本来是她的仇人,是她要亲自手刃的仇人。是属于她的,只能她来主宰她的生死,为何,却让一群怪物抢了去?
贾昆砍断了藤条,数根弹竹像死神之镰一样弹射出去,将冲在前面的异人钉住,后面冲来的又栽在贾昆地上布的尖刀阵上,那是他砍的若干竹子的根茎,又用树叶藏匿的很好。
然而它们数量太多了。多的让人发毛。
更惊讶的人有几只察觉到了地上的陷阱,它们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然后凌空向贾昆扑去。贾昆将刀舞的如同风车,左冲右突,砍的自己都成了血人。
它们太多了。
贾昆从一个异人的脑袋处切过,那脑袋咕噜噜滚过,这下可是死透了。但瞬时有一股漆黑如墨的烟雾从那死去的异人身上迸出,带着凄厉的尖啸声,惊悚骇人,饶是贾昆,也唬的一个趔趄,但尸人如众,不待他喘息稍定,便蜂拥而上。
杀多一个算一个,他猛劈向另一个,却被一双手挡住了。那手漆黑如墨,那人身穿胸甲,左是日月盟纹,右是燃烧之树。是“子雄”。子瑜的大哥。
它只用了一双手,赤手挡住了他的刀。然后它用那白森森的眼睛看着他,手慢慢扭动,将那贾昆的刀扭成了麻花。然后“子雄”对着他胸膛打了一拳。贾昆便像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死神来了,时间到了。贾昆闭上了双眼。
“你说过你的道义,是要帮我送到初楚国,现在还没到。”子瑜娇叱声中,抓住了贾昆的衣服,并把贾昆往崖边拉去。
“还有生机。上天不成就下地吧。”贾昆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迹,他明白了子瑜的意思,他痛苦的挪动他的腿,发现根本不听使唤,一根断竹插在自己胫骨处,他一阵龇牙。“你得跳,赶紧跳。跳的话还有生机。”他努力使自己坐起,将刀横在胸前。
死神子雄一步步向他们逼近,周围的丑陋的异人发出尖锐的啸声,子瑜直视着那张酷似大哥子雄的脸,是大哥,没错的,大哥额头有疤的。她双腿颤栗,情绪难抑。
这不是大哥,大哥怎么会变这样。这腐烂的皮肉,丑恶的眼睛,不是英气勃发的大哥,”大哥,大哥!”她痛苦流泪,兀自站在原地。
死神的手已捏住了自己的咽喉,她无法呼吸。她闭上双眼,眼里有小妹的调皮,母亲的絮语,父亲的严峻,二哥的恭亲,还有,那个刚认识的木头的,他不是为自己挡了一箭么?还有,这无耻道义的贾昆。
人在死时,想的幸福的事多,还是仇恨的事多呢?
她的面容皎亮如如月之光辉,而且整个身体也放射出这种光芒。正拔出断竹的贾昆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一根红色的项链从她颈部浮起,那奇异的宝石光华四射,包住了子瑜。
死神之手,那可以扭碎钢剑之手,那正掐住子瑜脖子的黑乌之手,被那光芒照耀,正像冰晶一样开始破碎瓦解,所有的异人发出刺耳的共鸣,然后在瞬间往后逃窜,那死神暴吼一声,将子瑜抛了出去。
贾昆腾空,并未抓到子瑜的衣角,与子瑜一前一后,从危崖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