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十一看着张牧川的背影,长叹道,“这位张兄也是个活在梦中的痴儿,祝愿很好,就是不切实际……我到了陇右或者辽东又能怎样呢,没有门路,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难不成我到了陇右就能当行军大总管不成,去辽东更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东突厥都被灭了,哪还有我的用武之地啊!”他一扭头,瞥了眼灶台边上霍尔多的人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摸着下巴,“哎哎!要不还是听张兄的话,到陇右或者辽东闯一闯,上一个没听他话的下场好像有些糟糕呀……”
贞观十三年四月十四,卯正。
夜雨初歇,旭日东升,天边烧出了一片红云。
晨光熹微中,黄泉山烽台也烧起了两团赤霞。
高十一孤零零地立在烽台之上,一手握着杆三丈高的朱红龙旗,一手扶着墙头,挺直了腰杆,遥望着长安的方向。
朱红龙旗迎风猎猎,他的长袍也迎风猎猎。
瞧见三十里外升起两道滚滚狼烟之后,高十一扭头看向烽台下的张牧川,喊了一声,“张兄,狼烟已起,你可安心离去了!”
在牛车上苦等许久的张牧川长舒一口气,对着烽台上的高十一抱拳道,“多谢!高十一兄,今日匆忙,改天有机会我再请你痛饮一番……”
高十一立即问道,“哪一天?”
张牧川面色一僵,呵呵笑道,“若有一日你我都在长安了,或者哪一天我再来黄泉山,便请你痛快地喝一顿!”
高十一点点头,平静地说道,“我记下了。”
张牧川望着高十一的身影,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高十一,你昨日可曾去过僰道县碧青坊?”
高十一愣了愣,疑惑道,“那是何处?”
张牧川接着又问了一句,“那你昨日可曾去过僰道县坊市?”
高十一摇了摇头,“我昨日只去过七里之外的白家酒肆,帮老赵打了一壶五谷酒,然后去了野林子采摘了些许荔枝和长着青霉的酸果……说起老赵,我这心里愧疚得很,本来答应他今日再去白家酒肆帮他打一壶五谷酒的,不曾想他却没机会再喝了。哎哎,早知如此,我该让他守够时辰再睡的。”
张牧川顿时恍然,碧青坊案子所有的疑团尽皆解开,他轻叹了一声,“自作孽,不可活……”忽地抬头望向高十一,从牛车上拿起一块烧焦的木牌,大笑着喊了句,“高十一,你诗文写得不错,虽比我差了些许,但已经算得上炉火纯青了,留在这里做个烽燧小兵实在埋没,去陇右吧,去辽东吧,去更广阔的天地吧!你胸中的凌云志终有施展开来的一天!”
说罢,张牧川扬了扬鞭子,抽了老牛屁股一下,载着高阳和周卫国往僰道县方向悠然而去。
高十一看着张牧川的背影,长叹道,“这位张兄也是个活在梦中的痴儿,祝愿很好,就是不切实际……我到了陇右或者辽东又能怎样呢,没有门路,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难不成我到了陇右就能当行军大总管不成,去辽东更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东突厥都被灭了,哪还有我的用武之地啊!”
他一扭头,瞥了眼灶台边上霍尔多的人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摸着下巴,“哎哎!要不还是听张兄的话,到陇右或者辽东闯一闯,上一个没听他话的下场好像有些糟糕呀……”
张牧川此时没有心情关注高十一会怎么想,先前的建议也只是随口一提,熬了一整夜,他现在只想回到馆驿,舒服地沐浴一番,再饱饱地睡上一觉。
怀抱一大捆荔枝的高阳也是疲惫不堪,趴在张牧川的后背上,已经呼呼睡着了。
没了忧虑的周卫国却很兴奋,不停地介绍着沿途的风光,还盛情邀请一起去僰道县坊市吃些朝饔。
张牧川婉言拒绝,在僰道县坊市西北角与周卫国分别,并约定了碧青坊案子的审理时间地点,而后便带着高阳随便找了个官家馆驿,先行入住,打算歇息好了以后再去找杜依艺商讨。
进了馆驿,他一问才知道,这里可以凭使团的符券免费下榻,可惜自己身上不曾带着,只好掏光了身上最后一点银钱要了两间乙等小房,咬咬牙,又从靴子里面倒出几枚大钱,租了个沐桶,顺带把满是血污的衣服交给漂妇,洗干净下午再用。
官家馆驿有个好处,凡是入住者,皆可免费享用一份朝饔。
这里的朝饔与长安或者益州都不相同,除了一大碗干干的面条之外,还有竹叶粑,熏鸡腊鸭也有,只是并无细米,也无羊肉,大概是因为这里七山一水二分田,细米产量不多,酿酒都是掺杂了其他谷类。
瓜果倒是丰富,枇杷、桃子、甜瓜、荔枝堆了满满一大盘子,旁边还有一截去了皮的嫩笋,上面撒了些许井盐。
这待遇已经相当不错,他随口问了一句,若是用使团的符牒下榻,朝饔是否也是这些东西。
侍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张牧川,反问了一句,给钱和不给钱的能一样对待吗?
张牧川啧啧叹了两句,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起来。
祭祀了五脏庙之后,这边沐桶也已放好了热汤,侍者往里面洒了几瓣栀子花和红梅,桶底还有一团麻布包裹着的沉香屑,旁边的案几上则是放着一块淡黄色的胰子。
张牧川咕咚一下泡了进去,舒服得长长嗯了一声,他闭着眼,全身放松下来,疲倦之意随着蒸汽升腾而起,丝丝缕缕地从皮肤冒了出去。
他伸手一搓,在前胸和后背搓了许多灰色的垢泥,用热汤一浇,感觉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
有那么一个瞬间,张牧川暂时忘却了碧青坊案子的砍头期限,忘却了陪同缅氏前去长安的任务,忘却了护送高阳回宫的麻烦,只想就这么躺在沐桶里,如那些搓下来的垢泥一样,随着微漾的热汤荡来荡去。
半日安眠。临近未时,张牧川才爬了起来,他找到漂妇,让其取来自己的衣袍。
漂妇呆了呆,指着晾衣杆叽里呱啦地说着当地土话。
张牧川虽然听不懂,但也明白了漂妇的意思,僰道县临近江边,空气潮湿,上午洗好的衣袍绝不可能在下午就能干透。
正在他与漂妇尴尬地互相对视着,不知该如何解决穿衣问题的时候,高阳捧着一件白袍走了过来,红着脸说道,“这是我闲来无事的时候缝制的,本tຊ想往里面填充些暖和的材料,到了长安再送给你,那会儿天气刚好转凉……但之前被那些突厥人都毁掉了,现在你就先凑合着穿吧!”
张牧川接过白色丝袍,穿在身上试了试,发现这白袍虽然缺了只袖子,但出奇地合身,也不讲究太多,索性将另一边的袖子也扯下来,笑着说道,“不错,没了袖子,反倒更加凉快了,适合现在这样的天气。”
高阳看着张牧川穿上自己缝制的衣袍,眼中异彩涟涟,找了个借口,躲到一边去,偷偷看着张牧川在院子里舞了一阵横刀,目送对方踏步离开馆驿。
与此同时,黄氏酒肆内,周卫国没了晨间的淡定从容,不停地在门口来回踱步,望着人来人往的街巷,嘀咕着,“他该不会是逃了吧……”
旁边的心腹仆从低声说道,“逃了更好,咱们就说他是真凶,直接发个缉捕文书,届时诛杀突厥贼子的功劳是您一人的,谋杀的罪过都是那张牧川的,岂不美哉!”
周卫国瞪了心腹仆从一眼,面色冰寒道,“混账!我与牧川兄弟可是生死之交……如若再过半个时辰,他还没有来这儿的话,你就去操办此事吧,我出面多少有点不合适!”
心腹仆从嘿嘿笑着,刚想继续说点什么,却瞧见监察御史杜依艺顶着两个黑眼圈走了过来,当即住了嘴。
杜依艺守了一夜的码头,鹅毛都没有逮着一根,心情极差,此时见到周卫国心腹仆从奸笑着,冷哼了一声,“这主人家长得黑,仆从也是一副黑心肠,满肚子坏水,都是该杀千刀的逃奴!”
周卫国冷冷地笑了笑,拱手道,“杜大人,你这脸上是怎么回事啊,莫不是这些日子在我僰道县吃多了竹笋,变成了啮铁兽?”
杜依艺一甩衣袖,又是哼了一声,没有搭理周卫国,跨进酒肆,高声道,“酒博士,给我打三爵酒,外加一盘爆炒兔肉,再下六碗面,两个粗,两个细,一个不放茱萸,一个多放茱萸!”
周卫国跟了上去,双手拢进衣袖里,故作惊奇道,“杜大人,你发财了,居然一个人点这么些,吃得完吗?”
杜依艺斜眼看向周卫国,皱眉道,“我吃不吃得完,跟你有什么关系,咱俩又不熟,你能不能离我远点,看着心烦!你不是市令吗,还不去坊市各大商号审查,当心我回长安之后参你个尸位素餐!”
周卫国对杜依艺的威胁浑不在意,让店小二也给自己端了爵五谷酒来,一面抿着酒,一面淡淡地说道,“我是在这儿等个朋友,并非故意要碍你的眼,如果你实在不想跟我在同一家酒肆里坐着,大可出去重新找个地方,你这一桌的酒菜我自会帮忙付账,办完事情之后,拿回家去喂狗。”
杜依艺面色一寒,重重地将酒爵放在桌上,“巧了不是,我也在这儿等个朋友,还请周大人挪挪屁股,别影响我与朋友喝酒的心情,你这一爵酒直接挂我账上,待会一并结算便是!区区一爵酒,能有几个钱,权且当作打发乞儿了!”
周卫国正要再讥讽两句,忽地瞧见张牧川走了进来,歪了歪脑袋道,“不与你闲扯了,我的朋友来了!”
杜依艺也瞥见了张牧川的身影,面无表情地说道,“巧了不是,我的朋友也来了!”
张牧川一踏进酒肆,便瞧见周卫国与杜依艺邻桌相对而坐,微微一笑,绕着手说道,“你们来得挺早啊,凑一桌吧,咱们一边吃喝,一边把碧青坊的命案给结了,公事私事两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