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未以想着自己还花了四百块,有点绷不住了,开始抽噎起来,温柔的医生阿姨耐心听她吐槽。她说她已经连续加班四天了,每天晚上都十二点以后下班。她说今天因为经理去开中介讨论会了才能翘班出来。她说她从小身体都特好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疹子。医生阿姨给她递纸巾,说小姑娘别哭啦,多晒晒太阳,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这句话好像有一种魔力。人在汪洋中起起伏伏的时候需要灌一杯鸡汤,不管这碗鸡汤是怎么烧出来的,味道如何,只要是烫的就行。
大雨。
不同于 B 市夏季的瓢泼大雨,S 市的雨季来临后一天能下好几场,空气里都是湿黏黏的感觉,房间里的潮气从地板浮起,沾到天花板上,再遵循物理定律,沉降下来,被角角落落吸收。
周未以一落地就直奔 CBD,这几年各大会计师事务所都在忙着降本增效,非必要不打车,特别是往返机场的路线,提倡员工绿色出行——尽量乘坐地铁。
从地铁站出来,看着远处离地铁站还有四五百米的大楼,再看看脚上这双专门为见客户穿的麂皮高跟鞋,这是她花了小半个月工资买来的门面,幸好包里装了几个从酒店薅来的浴帽,当个鞋套算了。
来到 S 市的第二年,周未以还是没能习惯 S 市的雨季。
表现之一是永远会忘记晾在天台的床单,以及偶尔起荨麻疹的小腿。
第一次看到一大片红通通的疹子时,周未以吓得底稿也刷不下去了,直奔最近的医院,皮肤科人满为患,号全都没了,周未以也没那个勇气冲进医生诊室加号,咬咬牙挂了国际门诊部的专家号,四百块。一路上她给大洋彼岸的马陆发微信:“呜呜我的腿起疹子了,特别痒,好可怕”。
马陆是周未以的男朋友,两个人在大学里的辩论赛一见钟情,少男少女的荷尔蒙来的理直气壮,马陆请周未以吃饭,周未以那个时候抱着手机每天跟舍友碎碎念: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直到一次误拍到马陆又立刻撤回,马陆回给她的是:can you be my girlfriend?周未以问马陆你喜欢我什么啊?
马陆对说你是我见过最懂我的人。
彼时正值大三下学期,周未以觉得自己学术造诣实在太浅,不打算继续读研究生,学历贬值论让她决定先去外资事务所工作几年。而马陆申请了大厂的实习,每天在刷着托福和 GRE,烦恼着如何让爸妈接受自己去美国读计算机硕士并留在硅谷。
马陆和周未以聊聊未完结的《纸牌屋》,下木总统的野心勃勃让马陆咋舌,而周未以觉得政客之间的斗争毫无底线。她喜欢看《生活大爆炸》,Sheldon 被别的女教授强吻,讨厌独自出行的他立刻放下一切,坐飞机奔赴新西兰向 Amy 求婚。
她觉得 Sheldon 很珍贵,但她没有和马陆分享这个片段。
马陆拿到了很好的托福和 GRE 的成绩,顺利地拿到了大洋彼岸的公立常春藤的 offer。从始至终,周未以都没试着问过:那我呢?
年轻人的恋爱很容易立下海誓山盟,但是马陆一直都很清醒。
马陆飞往伯克利的第一个月,忙着租房子、买车、上课,熟悉新的环境、认识新的人,对他来说时间太不够用了。晚上八点,在图书馆准备苦思冥想新的一串代码时,收到了周未以的微信。
“you got a new message.”
他没点开看,怕思路被打断。
国际部门诊永远干净体面。撩开裤子医生阿姨看到后说:这你也来找我看,太小题大做了吧,普通荨麻疹。
周未以想着自己还花了四百块,有点绷不住了,开始抽噎起来,温柔的医生阿姨耐心听她吐槽。
她说她已经连续加班四天了,每天晚上都十二点以后下班。
她说今天因为经理去开中介讨论会了才能翘班出来。
她说她从小身体都特好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疹子。
医生阿姨给她递纸巾,说小姑娘别哭啦,多晒晒太阳,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这句话好像有一种魔力。人在汪洋中起起伏伏的时候需要灌一杯鸡汤,不管这碗鸡汤是怎么烧出来的,味道如何,只要是烫的就行。
从门诊出来的周未以眼睛通红,但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微信里马陆的头像依然安静。
回到客户公司,周未以重新开始刷起了底稿。第一年的小朋友总会被派来做所谓最 dirty 的工作。
梳理银行账户,去银行函证账户余额,核对对账单,抽凭货币资金。繁琐重复的工作一遍遍,她觉得自己是一块干电池,燃烧了青春,化成招股说明书里的一串串数字。
下午看医生花费的时间晚上要补回来,周未以比平常多加了两个小时的班。
回到出租屋的周未以连澡都懒得洗了,想直接躺床上,又想起了医嘱:勤换床单,螨虫过敏也会导致荨麻疹,于是挣扎起来冲了个澡,换了床单,倒头就睡。
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周未以想,如果经理周末给假的话,一定要去换个新地方住。这个合租的朝北的屋子见不到太阳,潮湿,人会抑郁的。
她忘记了马陆没回她微信。
第二天在去银行函证的路上,周未以收到了马陆的消息:“医生怎么说?”她已经懒得去换算北京和加州的时差,以及思考他昨天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回微信。
周未以刚开始做乙方,但已经学会了有问必答。她回:没事,普通荨麻疹。
“那就好。”
周未以看着手机里马陆新换的头像,背景不知道是哪个国家自然保护区,他笑得志得意满,感觉下一秒就能指点江山。
她突然觉得挺没劲儿的。
“我们分手吧”,周未以打下这几个字,犹豫了几秒钟,点了发送。她好像也知道马陆的答案,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她想既然他先说了开始,那么就由她来结束。
手机的另一端,马陆长舒一口气,他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她提分手。
对于他来说,周未以确实让他的大学生活精彩了许多,他们一起逛展,一起去吃新的饭馆,周未以点评起来头头是道。但他无比清楚自己对自由之塔有多迷恋,这里有最新的技术,有一夜暴富的创业者,一个月不到他已经习惯了生活中没有周未以。
换句话来说,周未以已经对他来说已经连或有或无的女友都不是了,但他不想自己被冠以“渣”的名号,只能冷处理。
他没有挽留,直接回了:“好,如果这是你的选择。”
周未以嗤笑一声,这个时候还在给自己挽尊吗?她想起来在一起的第一天,马陆送她一个毛绒玩具,说是自己第一次赢得辩论赛的奖品,一头毛绒羊驼。
当时的周未以觉得马陆好特别好有趣,如今看来,不过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罢了。
这是周未以做审计的第一年,她在刷底稿中刷没了男朋友,也逐渐适应了荨麻疹的痒,有时候她都会忘记涂氟米松软膏,对她来说,荨麻疹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