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柘续道:“若此画只是藏于宫中,那么除了官家本人之外,也根本不会有人注意画中玄机,更不会有人从中窥探出有关罗丹青的下落。但是当今圣上得到tຊ此画,他自持这皇宫之中除了他以外,无人再知个中种种,便题诗其上,并故意写下‘宣和殿御制并书’的字样。企图混淆作画朝代,但对于行家而言,要判断其出处并不难。以他自称“天下一人”的狷傲,在画上题诗,用最直白的方法故意将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的确是
时近清明,阴雨不断,一路北回,又是十日的行程,林寒初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赶回开封。此时心情全不像前往苍梧时那样,罗丹青被擒,她担心他的安危,更担心那尘封多年的秘密,在威逼之下泄露出去。
临近开封城外,一阵疾风骤雨袭来,林寒初在飞驰的马背上来不及躲雨,才一会就被淋得半湿,她在城门外的驿站下马,想等雨小一些再进城,可是这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的样子。看见天色已近黄昏,她心中又现焦急,一个翻身便又上马,顶着风雨驰入崇明门内大街。
到了那个熟悉的门口,她却停住了脚步。这一次,兴许进了这道门就再也出不来了,即便是出来了,那与他也是划清界限,永久决裂了。林寒初深吸一口气,还是上前欲敲响那黄铜狮扣。
不想那门却在她之前呀地一声开了,男仆在后恭敬地说道:“啊,是林姑娘来了。”
也对,林寒初转念,他样样事情运筹帷幄,早就算准了她会来,定是命人在此恭候多时了。
“带我去见王爷吧。”她冷冷地道。仆人轻应,便将她领到了赵柘的书房门外,哒哒扣了几声门,出来的是德天。
“林姑娘,你来了!”德天低垂帽檐,林寒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出他依然是那种冷峻自若的口气。
林寒初并未说话,跟着德天进了书房,那整墙的书柜在一盏青白博山炉的转动下,竟然左右而开,露出一条一人宽,向下延伸的地道,德天端起桌上一盏油灯双手递给林寒初:“姑娘,请吧。”
这个通道径直往地下通去,林寒初用那剑的手护住灯芯,缓缓下行。这通道只能容一个正常体型的人通过,若是体态较为丰腴,估计都得侧身而行。如此的设计,若要从地下逃回地上的书房,若有人把守在这书房的入口,只需一把弓箭,那么通道上的人决无生还可能。大概行了二三十级台阶,通道又向左拐去,又行了二三十级,再次左拐,最后来到一个地下暗室。林寒初根据判断,感觉这个地方应该位于赵柘书房的正下方,而且空间也和书房差不多。
屋内昏暗,只有东北和东南角各点了一盏油灯,照亮了一小片地方。林寒初举起手中的油灯试图将屋内照得更亮一些,脚下刚迈开一步,呯地一脚踢在一个硬物之上。
她赶紧将油灯靠近去看,只见地上摆的是一个沉重破旧的古怪形状木椅,座位部分很长,顶端还绑着几根生锈的铁链,林寒初一看便知,这分明是一个刑具。
“是谁?”突然一个模糊的声音从屋子另一边的黑暗当中传来。
仿佛是罗丹青的声音,可是听上去却远不如十日前在苍梧听见的那样爽朗,如今这声音沙哑昏沉,有气无力。林寒初马上拿着油灯朝声音的方向寻去。
“是罗叔叔吗?我是林寒初!”
微弱的烛光朝墙角投射过去,只见一个巨大的木桩支架上,罗丹青的双臂被铁链缠绕,硬生生地绑在上面,而双脚够不着地面,他膝盖处的衣襟上满是鲜血,看来是已经被用刑。
“寒初!是你吗?寒初?”
“罗叔叔,你受苦啦,我来救你!”林寒初又细细看了他身上,除了脚上,身上也有多处伤势,目光所到之处惨不忍睹。
“我没有告诉他们!”他小声说,“快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离开这里!”
“不,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来找你,你就不会被抓。是我害了你!”林寒初哽咽,她一路的逃亡和追查,太多人因她而死,她不禁问自己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傻孩子,不能怪你,这一日迟早要来!”
“我救你出去!”她抽剑出鞘,去砍那铁链。当当当几声,溅起无数火星,可那链条却纹丝未损。
“你办不到的,他精明得很,我别想活着从这里出去。”
林寒初又砍了几次,依然没有动静,她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办法,突然感觉有光线从楼梯处透来。果然,一前一后,赵柘和德天举着火把来到暗室,室内瞬间通亮。
“寒初,别来无恙啊。”依然是那温柔而高高在上的口吻,他微笑地瞧着林寒初半湿的衣服和头发耷拉在身上,焦急而狼狈,却更显出了平日没有的女人味。
林寒初垂下手中的剑,走到赵柘跟前,她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王爷好计谋,好城府,寒初甘拜下风。”
“寒初说笑了,本王请罗将军来开封故地重游,岂不好吗?”
她还了他一个笑容,“呵呵,王爷说的是,的确,我在去半山园和苍梧的路上,行踪一向小心,更是多次改路换船,确保了无人跟踪才上路。罗叔叔被抓之后,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如何泄露了行踪。但是我又马上恍然大悟,原来是那幅《山禽腊梅图》。”
“寒初,你果然聪慧,本王无须点破,你便已然猜到。你说得不错,正是那幅图帮了本王大忙。但这还要多谢你,若不是当日你在翰林画院一语道破,本王也许至今还是无法得知画中的寓意。”
“之后你又故意派德天在城隍庙救了我,然后趁我昏迷,查看了于墨霄给我的字条?凭王爷的才智那首离合诗的谜底想必是信手拈来。可是寒初还有一事不明。”
“你是想问,本王又是如何知道这《山禽腊梅图》暗藏玄机的,是吗?”林寒初不语,等着他继续说。
“罗丹青或许告诉过你,元祐元年冬,他便以假死的方式逃离京城,然而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又秘密进宫面圣呢?”
角落里,木架上的罗丹青猛地抬头,质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罗将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虽然当年我还年幼,也并未参与到对元丰党人的清洗之中。但是,当年你留在皇宫的那幅画,却是不可能消失的证据。当年先帝哲宗死的仓促,导致虽然此画藏于宫中数年无人问津,直到当今圣上,也就是我的皇兄在几年前将此画复又拿出,我因为与皇兄都酷爱书画,便特别在意他赏玩的名家字画,我见他不仅时常观摩此画,还题诗并书:
山禽矜逸态,
梅粉弄轻柔。
已有丹青约,
千秋指白头。
有一次便无意中问起他,此画为何人所作,这“丹青约”又所谓何?他便告诉我,是前朝一位将军所画。我见他除了极少在旁人的画中题诗,更别说是前朝武臣之画,随即便翻看了前朝官员名录,果然,罗将军的名字赫然纸上。”
“罗叔叔!你为何要画此画?又为何要冒险入宫面圣呢?”林寒初焦急地问他。
“我来替他回答好了。”他将双手背于身后,“这宝藏毕竟是皇家所有,他就算再忠于王安石,看重兄弟情,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一声不吭地将宝藏的秘密带出皇宫,带进棺材!若真如此,那么他便真成为大宋的罪人!罗将军,我说得对不对?”
赵柘望向罗丹青,只见他面色哀愁。罗丹青道:“不错…你说得不错。元祐二年我秘密进宫,亲自将此画献于哲宗,但是为了遵守当年对荆公的承诺,我只是告知先帝,凭此画可以找到我罗丹青,但除非他下决心重启新政,不然《早春图》的秘密就永远只是秘密。此画是我和先帝之间的一种约定,也是一个提醒,新政一直都在等他开口重启的那一天。可惜…可惜到最后,我们也没有等来他的消息……”罗丹青无奈摇头。
“就像你们兄弟之间会冒死守护这画中之谜,我父皇在临死之前将如何重启宝藏的关键告诉先帝。可是没有想到先帝在元符三年猝然驾崩,甚至还没来得及明确传位便撒手人寰,导致他当时可能都未曾将《早春图》的玄机告诉当今圣上。我猜也是你们四兄弟中的一人借机向官家转告了个中真相。”
罗丹青没有否认。赵柘续道:“若此画只是藏于宫中,那么除了官家本人之外,也根本不会有人注意画中玄机,更不会有人从中窥探出有关罗丹青的下落。但是当今圣上得到tຊ此画,他自持这皇宫之中除了他以外,无人再知个中种种,便题诗其上,并故意写下‘宣和殿御制并书’的字样。企图混淆作画朝代,但对于行家而言,要判断其出处并不难。以他自称“天下一人”的狷傲,在画上题诗,用最直白的方法故意将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的确是他的做派。呵呵,好一句‘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罗叔叔是假死?”林寒初苦笑道。
“元祐元年暴毙,而此画却于元祐二年秘密收入宫中,罗将军生前又与王安石交往慎密,这中间必有蹊跷。”
“你找不到罗丹青的下落,因此从王安石的其它亲信入手?想顺藤摸瓜,找出罗丹青和宝藏的下落?我说的对吗?”林寒初顺势说了下去。
“只对了一半。我无意追杀林擎等人,我知道他们这些元丰党人都是宁死不屈的硬骨头。我只是换个法子,试图接近真相罢了。”赵柘双手环抱在胸前,侧头浅笑看着林寒初。
“比如接近我?”林寒初凄然。
“若比心机,当今朝堂怕是鲜有王爷你的对手!”罗丹青讽道。
“哦,那罗先生还有何高见?”赵柘板起脸,冷若冰霜。
“但是论处事,王爷这般的手段却是遭人唾弃!”他此话一出,德天大步上前,一记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腹上,罗丹青本就衰弱不堪,这拳之下哇地就是一口鲜血吐出,接着急咳不止。
“快住手!”林寒初喊着,拔剑朝德天的手臂砍去,德天提起刀鞘,哐地一声挡了开去。
“德天,不得无礼!”赵柘喝止,“罗先生,依我看,你还是将知道的说出来,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落在你的手里,我没想过活着出去,你杀了我吧。”罗丹青义正言辞。
“罗先生,你逃了二十多年,难道就不想看到这个秘密重现于世,新政盛况再现的一天吗?你难道不想为这摇摇欲坠的大宋的前程再尽一份力吗?”
“呵呵,熙王爷,你不用威逼利诱,荆公于罗某有知遇之恩,三位义兄于罗某有生死盟约,官家于罗某有君臣尽忠之责,但是你熙王爷却和我毫不相干,我一介苟且草民,江湖散人,你要杀便杀,不必废话。”
火光之下,林寒初瞧向赵柘的表情,他第一次收敛起那一贯和蔼高贵的从容笑意,眼光中透露中一股难以形容的戾气,显然罗丹青的话激怒了他。
德天看赵柘脸色突变,沉默不语,抄起地上的一条头带倒刺的马鞭,再次朝罗丹青的脑袋上狠狠抽去。若这一鞭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脸上,那么罗丹青不但皮开肉绽,怕是有性命之忧。
林寒初二话不说,将剑往前一送,那鞭子顺势缠在剑刃之上,林寒初用力一扯,那鞭子啪地一声在空中被斩断。林寒初丝毫不敢怠慢,再次攻向德天前胸。她知道,这地牢之中,赵柘不会武功,只有先击败德天,擒住赵柘,那他作为要挟,救下罗丹青,才有可能逃出这地牢。但这几率显然凭她一己之力显得渺茫,虽然她与当日武林大会之时相比,武功早已精进不少,但是德天也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她的剑还未送到对方胸口,德天就是两步后退,下手拿起地上散落的一截铁链,化为又一条“铁鞭”以更大的力道朝林寒初攻来。
林寒初明知这铁链的力道比皮鞭大了何止数倍,马上往右闪躲,可链条还是击中了她的左腰。她吃痛一个踉跄,德天一个前跃,将铁链绕于她的喉间,她立马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伴着巨大的力道卡入脖颈,瞬间不得动弹。
“德天!放开林姑娘!”德天制住林寒初的双手应声而松,站于一旁待命。林寒初深吸一口气,一抬头突然用手中长剑抵住自己的脖子。
“你干什么?!”赵柘和罗丹青几乎同时疾呼。
“王爷,寒初知道,无论武功还是计谋,都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要如何才肯放罗叔叔离开?想来想去,我只能以自己为筹码!虽然我知道,我在王爷心中从来都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但事到如今,也只好赌上一赌!”
赵柘神情稍缓,“为什么这么说?”
“不是吗?从舒州城外的相遇,到翰林书画院赏画,还有城隍庙的搭救,这每一次不都是王爷精心设计的吗?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浑然不知,一步步落入你熙王爷的陷阱。”
“寒初,你不必自贬身价!本王不否认曾经利用你探取讯息,但是本王爷的确珍惜你对书画的修养,能与本王在书画上如此惺惺相惜的红颜知己可遇而不可求;本王更钦佩你的为人和胆识,什么邪教妖女人人得而诛之,这只不过是那些黑白两道的所谓人物为了探得宝藏下落而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他们越是要加害于你,本王越是要保护你。所以本王不惜得罪江湖豪杰,也要带你去武林大会手刃仇人。这些都是本王心甘情愿为你做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王爷,道不同不相为谋!”林寒初含泪,她依然记得赵柘为她做过的那些,在那些最为难的关头,都是赵柘保住了她,而她心里面的另一个人却一再伤害她,让她遍体鳞伤。
“寒初,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本王会让你知道我的道是什么。”
“王爷,寒初不想再耽搁了,你到底放不放人?”
赵柘轻叹一声,显出失望的表情,随即又恢复到平日那种从容:“我可以放你走,但是罗丹青留下。”
“罗叔叔伤势过重,你若再不放我们走,我便在你面前自尽!”说着将剑刃往颈上送了几分,马上一道鲜血渗出顺着脖子流淌下来。
赵柘皱眉,他胸口起伏了两下,还是开口,“寒初,你是我钟爱的女子,我自然不会为难你。这宝藏的秘密,你找你的,而我也用我自己的方法找,我们各凭本事,互不相欠,如何?”
“此话当真?”林寒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柘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放他们离开这龙潭虎穴?还是他已经知晓了线索,早已胸有成竹?
赵柘一个示意,让德天将罗丹青从木架上卸下。罗丹青的双腿早已被刑具弄断,一个从木架上斜坠而下,幸好林寒初及时接住他。林寒初将他背在肩上,一步步地从那狭窄的地道往上走去。每走一步,都更接近生存的机会。赵柘背对着他们,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
林寒初加快脚步又跃上两级台阶。她终于站上了地面,稍稍松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那冗长而幽暗的地道。可是她却发现,德天手举长弓,正对准他们的后背。就在林寒初回头的那一瞬间,那支箭离弦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