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给你的孩子买些吃——”林寒初的话没说完,突然有人从后面奔了上来,口里叫着:“李大婶,李大婶,不好啦,不好啦!”那女人一惊,“怎么啦?张大哥?”她赶紧站起来,朝那男人快步走去,林寒初和边上几个路人也跟了上去。“你小儿子出事了!”“什…什么?”那女人急道:“小平怎么啦?”“我也不太清楚,刚在家干
林寒初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乱石山岗之上,寒风刺骨,乌云蔽日,大雾弥散,分不出时辰。她探手一摸,边上竟然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凑近看了右手边一个仰面躺地的,只见双眼圆睁,脸色发青,已经死了多时。林寒初慢慢爬出死人堆,跌跌撞撞又向前行了几步,突被身前伸出一条腿绊倒,向下扑倒在一个死人身上,她吃痛撑起身体,只见那个死人的脑后,一个一寸见圆的血窟窿,里面嵌着一个生了锈的金属圆球,她压制着心中的恐惧将那死人翻过身来,心头一凛,被那张血痕遍布的脸吓得失魂落魄,喉口泛起一阵恶心,捂着嘴巴拼命往前奔去。
她越跑越快,拨开身边的浓雾,突见一个身影背对着站在她前面,待她站定,这人缓缓转身,林寒初努力睁大双眼,透着昏暗的光线才看清,是于墨霄!他站在她跟前,眼神冷酷陌然,林寒初喊他:墨霄,墨霄,是我!
可是于墨霄没有任何反应,突然,他举起手中长剑,朝林寒初的肩头一剑劈去。
“墨霄,不要!”林寒初大喊,只觉肩头的旧伤口上一阵剧痛。她骤然从梦中惊醒,伸手一摸,额头和背脊早已渗出冷汗,心口狂跳不止。待稍稍定神,才想起自己此刻正睡在一艘商船的舱内,外面是高悬的天心月,应该已过子夜。二月二十日,这已经是林寒初离开江宁前往梧州的第九日了。
苍梧地处梧州,梧州是大宋重要的内陆商品集散地,四通八达,水运繁忙,各地商贾云集。“地倾二面城池壮,水迸三江气色粗。”这是前朝宰相陈执中当年镇守梧州时写下的《题苍梧郡》中的两句,可见此处山河秀美、人杰地灵。然而,从江宁到梧州,整整三千多里,这一路上向西南而行,途径不少偏远南蛮之地,对于寻常男子而言,此路也是艰险难行,而此时的林寒初更是伤重难愈,形同强弩之末。若是再沿着陆路一路车马疾奔,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她打探考量之下,还是决定改走水路,沿着长江向西南而行,随后绕到赣水,抵达虔州后,要走一段陆路,然后再沿着始兴江和西江往西行,便可直达梧州,前往苍梧。
林寒初从江宁出发,搭上一艘运送江南细软货物的船只,随后在洪州换了一次船,又行了两日,如今到第二日清晨便可靠岸登陆虔州。林寒初擦擦额头的冷汗,想着刚才做的噩梦,让她再难入睡,翻来覆去中,只见窗口渐渐露白。
不一会,如船家所言,商船慢慢靠岸,林寒初拿起包袱下船去。扑面而来的晨风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而是透着南方春日般的煦暖和畅,林寒初行船多日,不觉精神一振。坐船这些时日,虽然行动拘束,但她却每日花上两个时辰修行老李的两仪混元功,对她的伤毒虽无治愈效果,但至少让她前些日子积劳的病疾不至于恶化。
林寒初给船家付了路费,便下船打听,原来此地是南康府,下设星子、都昌、建昌三县。星子县历史悠久,三国时期周瑜训练水师、点将之处相传便在此处。林寒初沿着河边大路行了一炷香时间,往县城的中心走去,这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可看上去多半却身佝肌瘦,衣着褴褛,街道上的房屋也大多是门窗紧闭,有的显出破败之意,远没有南国富庶小镇的繁荣。林寒初又行了一阵,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茶摊,她走得有些腹肌,便坐下来,和店家打听起来。
“小二,给我来壶茶,再来一碗牛肉面吧!”
那小二从铺子后面走过来,打量了下林寒初,疑惑道:“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们这村里闹了好一阵饥荒了,如今能吃碗阳春面已经不错。牛都下地干活呢,哪来的牛肉面卖?”
“闹饥荒?旱还是涝?我上岸时看这附近水土肥沃,气候宜人,不像是会闹天灾的样子。”
“是人灾!”那小二把手放在嘴边,小声嘟囔。林寒初也没多问,过了一会,小二从铺子后面钻出来,端来一碗加了几片青菜的阳春面和一壶茶。他端到林寒初跟前摆好,并不急着转身,而是稍稍凑近林寒初后脑道:“姑娘,你在这村里可得小心,强盗打劫的不少,专抢你们这些过路的外乡人。”
林寒初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她又向小二打听了去始兴江坐船的路,便赶紧吃起面来。才扒了两口,隐隐听见身后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轻一重。转而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喊声:“站住,你给我站住!”
由远及近,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男孩子飞快地向她这个方向跑来,他身后,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边跑边喊。
那个孩子的怀里抱着几个黑乎乎的东西,他一边跑一边往后看,突然,被地上车轮压过的一个凹坑绊倒,向前扑倒在地,手里的东西也扑腾着滚落到地上。那个妇女这才赶了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喝到:“你个臭小子,我让你再逃!”那男孩子死命地想挣脱,往地上摸索着刚才掉了的几个黑色球状物体,林寒初这才仔细看清,是几个土豆的茎块,上面冒出了几个新芽,粘着泥土,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
那男孩一边使劲推开那妇女的手,另一只手从地上抓起那带着泥的土豆块,便往嘴里塞。
“你别吃,别吃啊!这是全家的命根子啊!”那女人扯着嗓子来回地喊着,伸手从男孩的嘴里想要扒出那块土豆。
男孩子捂住自己的嘴,蜷曲着身体,嘴里使劲咀嚼,想在她娘挖开他的嘴之前把东西咽下去,“娘,我饿,我饿!”他含糊着边嚼边喊。接着又从地上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他母亲眼看他将这发了芽的土豆一块块吞下去,她拉着他衣服的手上也慢慢失去了气力,只无助地来回摇晃他,带着哭腔:“攀儿,你知不知道,这是咱们全家用最后的一点钱换来的土豆种子,就指望着它发芽长出来。呜呜呜…你弟弟妹妹还指望着靠它能活下去,你吃了,tຊ我们可怎么办呢?呜呜呜…”说道后来,她也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用破败的衣袖擦着眼泪。
那个男孩子把几块土豆吃完了,害怕地瞧了瞧他母亲,也不敢去扶她起来,只向后退了几步,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上,瑟瑟地发抖,不知所措。边上渐渐围了几个行人上来。
“哎,真是作孽啊,看来又是一家子都要饿死咯。”小二边擦着桌子,摇头感叹。
“小二,这村子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一直有人穷得吃不起饭,接连饿死吗?官府也不管管?”
“官府?”那小二回头,歪着眉毛没好气地道,“姑娘,我不瞒你说,这人灾就是朝廷和这县老爷给整出来的。”
“此话怎讲?”
那小二侧脸往往周围,见没旁人在听,才坐到林寒初对面:“姑娘你不知道,这星子县虽然地处偏远,可历来也是个丰衣足食的地方,谁知两三年前,这里来了个县令姓刘,刚开始还好,也懂得微服私访、体恤民情,可是没几个月,就开始变样,不但县里的冤案错案不闻不问,还中饱私囊,贪了好多征收上去的粮草钱财。过了半年多,听说朝廷怪罪下来,这个县令就想了一招,自告奋勇,把县里的男丁都拉去休堤坝,谁知两年前的那年八月,赣江洪涝决堤,当时县里几百口男丁都死在了江里。咱们村的劳动力当时几乎都死绝了,只有女人和孩子,你说这秋收和春耕都没了男人,还不得饿肚子?整个县和我们村都落魄下来,这两年下来饿死穷死的比比皆是。”
“那朝廷和县令都没有想过法子吗?”
“话说这朝廷本来就饱受边陲战事,外强中干,哪有闲心思来管你这西南小县。后来朝廷给殉难的家属每户发了十两抚恤,谁知被这狗官一个人豪占了去,愣是一文钱都没到村民手里!有的人饿的实在没法子了,就去刨人家地里的庄稼,去偷去抢。看看那孩子,真可怜。”他又摇了摇头,径直朝店后面去干活了。
林寒初听得出神,她的家乡襄州,虽然不至于富甲一方,但也起码人人有饭吃,有活干。当年她爹在世时,也帮过不少穷人,让他们在教中做事,种田做买卖,自力更生。这一年半载以来,她在开封待了一段时间,更觉得京城繁华,以为身处大宋未有之盛世。不想在大宋的边远小镇,竟然是这幅景象。
她又转头去看那对母子,只见她娘还坐在地上哭,甚是凄惨。林寒初扔下几文钱在桌上,走上前去,将那母亲扶起来:“大婶,你别哭啦,这里有些银两,你给孩子买点吃的吧!”说着从怀里摸出剩下的银两,自己只留了一些必要的盘缠,剩下的都塞到了那母亲的手里。
那女人抬起哭红的双眼,感激地拿过银两:“姑娘,这…你真是个大好人,我的孩子有救啦!姑娘,谢谢,谢谢。”
“赶紧给你的孩子买些吃——”
林寒初的话没说完,突然有人从后面奔了上来,口里叫着:“李大婶,李大婶,不好啦,不好啦!”
那女人一惊,“怎么啦?张大哥?”
她赶紧站起来,朝那男人快步走去,林寒初和边上几个路人也跟了上去。
“你小儿子出事了!”
“什…什么?”那女人急道:“小平怎么啦?”
“我也不太清楚,刚在家干活,突然听到门前道上一阵马嘶,跑出去一看,你小儿子被一辆路过的马车给撞啦,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李大婶拔腿就跑,也不顾他大儿子还跪在地上。众人也跟着一起去看看这家可怜的人。只一盏茶的功夫就跑到她家门前,远远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身躯侧着趴在地上。不知是他穿了他哥哥剩下的衣服还是什么原因,那小小的身体更显得单薄,像张纸片般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
李大婶大喊一声,冲过去抱起那孩子:“小平,小平,你快答应娘啊,快睁开眼睛啊!”众人也都围了上去,只见他孩子双眼紧闭,额头上撞了一个好大的口子,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任他母亲再怎么叫他,也没有反应。
攀儿从后面也赶了上来,看见母亲抱着弟弟的尸体,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个颈地磕起头来:“娘,我错了,我错了。娘,原谅我,原谅我。”
李大婶一把抱住攀儿:“不怪你,不怪你,都是这贼老天,不让人活,呜呜呜——没法活啦——”她哭了几声,突然想起:“快,进屋把你妹妹找来——”
那攀儿应声去了,可才一转身的功夫,那攀儿双手抱着一个孩子,从屋里奔出来,大喊:“娘,娘,你快看看,妹妹怎么不动啦?我叫她她也不醒!”
李大婶睁大了双眼,惊恐万分,她放下小平的身体,去探那女孩子的鼻息。她颤颤巍巍地缩回了手,双眼空洞地看着女孩。那个张大哥见她这般样子,便也去看那女孩,惊呼:“没气了,没气了!想是给饿死的!给饿死的呀!”众人纷纷围上来,哀叹着,“可怜的娃儿!”
李大婶呆了一阵,突然掏出刚才林寒初给她的银两,交到攀儿手里:“攀儿,自从你爹走了之后,我们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如今,弟弟,妹妹也都走了,你拿着这些银两,离开这儿!”
那攀儿还在为死去的弟弟妹妹大哭,听到他娘突然这么对他说,害怕地一个劲摇头:“娘,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我要弟弟妹妹活过来,我要他们回来。”
“你要好好做人,活下去。”她伸手摸了摸攀儿的脑袋,擦了擦眼眶里的泪,站起身来,突然朝路旁的一棵大树上冲去。林寒初不想她竟然一心想死,等她追过去一把抓住李大婶,可还是迟了一步,她的头还是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树干上,林寒初一把扶着她后仰的身体,可血已经止不住地留下来。林寒初探探她的脉息,已经非常虚弱。”
边上的一个村民喊道:“我这就去请大夫,快把她扶进屋里。”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抬进屋里,等到大夫来,她已经奄奄一息。大夫说她身体太过虚弱,经不住这猛力一撞,攀儿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大夫,求他只好母亲,可大夫没收,只是摇摇头让他们准备后事。
李大婶只熬到第二天凌晨就过世了,死前也没再说什么。乡里乡亲的凑了点钱给母子三人安排了棺材,草草地下葬埋了。攀儿伏在她娘坟前哭了一天一夜,这才恢复了神智。
“攀儿,你信得过姐姐吗?”林寒初自从她母亲过世之后,便陪了他一天一夜。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姐姐你是好人,我信。”攀儿低着头,轻声说道,嗓子因为哭了一天一夜,有些嘶哑。
“李大婶说要你离开这,姐姐现在要动身去梧州,你愿意跟姐姐一起走吗?”
攀儿抬起头,用哭肿得像两只樱桃般的眼睛迷茫地看着她:“我…我不知道。”
“这村子里庄稼歉收,你在这无依无靠,一个人很难撑下去。而且匪盗横行,我怕你时间久了就学坏了。”林寒初感叹他身世可怜,又想起他母亲临走前的遗愿,希望他离开这个村子。她虽然有要事在身,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带着攀儿一起前往梧州,随后再找个地方让他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