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某一天,上海会没有英租界。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用受欺负了……”这些话,她同孟丽萍说了许多次。每每看见她这样,医生都会好心提醒,孟丽萍根本不会听见。但她不在乎。因为,与其说是给孟丽萍听,更应该说,是给她自己听。她总得给自己找到哪怕一线希望,去对抗心底的绝望,去面对未来的人生。书上说得对,离世的人只难过一瞬间,活着的人,却要难过一整个余生。她宁愿死的那个人是自己。方青黛自说自话,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病房的门已被悄然推开。
柳水生之死,在上海宛若石沉大海,没能激起一丝波澜。由格兰特主持的英国商会仍掌握着经济命脉,他本人甚至兴致大好,一个礼拜之内举办了三场酒会,自然也邀请了与他“狼狈为奸”的陆霄练。
陆霄练不愿去,便均以公司事务繁忙为由拒绝。可这个谎话太容易被戳穿,他这几日连门都不出。
午后,小桃捧着一托盘的药和纱布来至书房门外,试探着敲响了房门:
“少爷,该换药了。”
她等了片刻,里面没有回音。
小桃正不知如何是好,徐叔从楼下走了上来。他双手接过托盘,对小桃使了个眼色,小桃会意,低着头退下。
徐叔连门也未敲,老练地直接推门进了书房。
果不其然,陆霄练坐在桌前读书。那本《沉沦》摆得歪七扭八,完全不像是被翻阅过的样子,倒是桌上的烟灰缸里填满了燃尽的烟蒂,有几支还冒着火星。
“少爷,那个女学生的身份查清了。”
徐叔把托盘放在一边,如是道。
陆霄练闻言,似乎能打起几分精神来,搭在书上的食指微微一动。
徐叔边着手替他挽起衬衫的袖口,边说道:
“是慧文女校的学生,叫尹梦,今年……十四岁。她家里困难,为了赚学费,晚上常去佟乐夜总会附近卖烟。那夜,应该是格兰特那群人喝大了酒,见色起意,瞄上了她。”
徐叔解开了陆霄练手臂上的纱布,只见那道狰狞的伤口已有了发炎化脓的迹象,创面边缘淌着血水,丝毫没有愈合之势。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劝道:
“少爷,还是找李医生再来瞧瞧吧,这过去好几天了,伤势也不见好啊。”
陆霄练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沉声问道:
“这个尹梦家里还有什么人。”
徐叔见他这副模样,也是无可奈何,唯有长叹一声,接着说了下去:
“尹梦的父母都没了,她是独自一个人生活在上海。听她同学说,她有个哥哥在广州当药铺的坐堂大夫,一年下来赚不了多少票子,偶尔接济尹梦一些,也是杯水车薪。”
陆霄练不再多问,任徐叔为他清创换药,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及至徐叔重新为他裹好纱布,他才再度开口:
“方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方小姐这几天都在医院陪护她那个叫阿萍的朋友,”徐叔道,“但阿萍还没醒,不知道她们接下来会不会有针对格兰特的报复。”
徐叔说完,踌躇须臾,忍不住又问道:
“少爷,咱们要不要把真相告诉方小姐。她是个明事理的人,如果知道你替格兰特开罪,是为了换枪械图纸,一定能理解你。”
陆霄练却笑了一声。
不似他平日里一贯戏谑轻蔑的冷笑,这一次,他唇角的弧度格外苦涩。
“不必她理解,”陆霄练兀自放下袖口,遮住手臂上那道伤,“这是我的决定。”
“我就是,为虎作伥。”
他阖上双眼,一字一顿说着,搭在桌沿的手攥紧了拳头,颈间的青筋几乎暴起。然而他的语声很轻,如同呼吸,不消片刻就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徐叔心中有了数。
其实,无关方青黛是否原谅陆霄练,是陆霄练不肯原谅他自己。
方青黛处理完棉纱厂的事,赶到医院时已是下午三点多。她这几天一直穿着素色的旗袍,发间簪了一朵雪白的玉兰花,当作为柳水生作祭。
但任谁都没见她流下一滴眼泪,无论是向棉纱厂的工人们宣布柳水生的死讯,抑或亲自收拾柳水生的遗物,她都淡漠得仿佛是一个置身事外的陌路人。小顺抱着她痛哭失声,问她为什么不难过,难道不想念柳水生。
届时,她只剩沉默。
沉默地把小顺推开,继而径自转身离开。
陈叔不禁感叹,方青黛仿佛变了一个人,那么令人陌生。而方青黛听到这些话,通通付之一笑,她告诉陈叔,太阳还会照常升起来,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
柳水生已经死了,不管他们多么难以接受,这件事都已经是事实了。
再难过,哭得再大声,柳水生都不会活过来。
与其沉湎于悲伤,倒不如,把活着的人照顾好。
那些柳水生的旧物,包括,那匹打算给他做一身好衣裳的料子,个中值钱的东西全卖了,不值钱的就烧了,一丁点儿都没留下。至于,柳水生从前住的那间屋子,也很快被她改造成了库房,仿佛急着把柳水生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清除干净。
好像唯有如此,她才能不去想,不去怀念,不去遗憾和不甘。
可东西没了,记忆还在。
有些伤,不是不去碰就会长好,它活生生地存在着,每分每秒都痛得她几近发疯。
这些痛苦,她必须一个人来消受排遣,不足与旁人道。
面对还昏迷在病床上的孟丽萍,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执起孟丽萍的手,温声道:
“阿萍,水生的后事,我处理好了,你不用担心。等你醒过来,我要去找阿公吃一碗云吞面,毕竟这个世道,一旦错过,就很可能再没机会了。”
“阿萍,对不起,是我太无能。面对格兰特和陆霄练,我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你会怪我吗?”
“或许某一天,上海会没有英租界。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用受欺负了……”
这些话,她同孟丽萍说了许多次。每每看见她这样,医生都会好心提醒,孟丽萍根本不会听见。
但她不在乎。
因为,与其说是给孟丽萍听,更应该说,是给她自己听。
她总得给自己找到哪怕一线希望,去对抗心底的绝望,去面对未来的人生。
书上说得对,离世的人只难过一瞬间,活着的人,却要难过一整个余生。她宁愿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方青黛自说自话,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病房的门已被悄然推开。
站在门外的人,正是陆霄练。
“阿萍,”方青黛枕着孟丽萍的手臂,声音被闷住,却无孔不入地钻进陆霄练的耳鼓,“我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