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必要折腾,放门口就行了,会有人上去收的。”她赶紧把盘子接过去,仿佛拿着它能把苏琦峻累出病来。“刚才是谁给我送的饭。”苏琦峻的怒火已经压不住了。“是我啊,怎么了?”她回答的那样干脆,毫不遮遮掩掩,这反倒让苏琦峻开始怀疑自己的指控。也许是做饭的人动的手脚。苏琦峻把目光投向灶台旁,那个矮个头的修女正在摘捡明天会用到的豆角,她的袍子拉到膝盖以上,袖子也捋起来,全神贯注把那当做事业在干。苏琦峻不由的摇了摇头,那就是个闷葫芦,她们两个人一共也没有说过三句话,苏琦峻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大概又过了两周,当苏琦峻发现自己的裤子一直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的污渍,她才真的相信自己怀孕了。
刚开始的这段日子,无处可去的她只能住在教堂里,出于神爱世人的怜悯,神父在三楼的尽头给她安排了一间相对安静的屋子。这里会专门空出三五个房间对外开放,通常隔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有些失魂落魄的人跑来,心甘情愿的掏着很不划算的价格,只求在简陋的小屋里待上几个夜晚。有几次凌晨四五点钟,苏琦峻会被一阵叫魂般的诡秘耳语吵醒,心脏在黑暗中狂跳不止,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等到完全冷静下来,才发现那是隔壁房里的祷告声沿着墙上的裂缝传过来。
至于这些人为什么会患上不被耶稣盯着就睡不着的怪病。颇有经验的神父从不多问,他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秘密的人,问的太清楚了,他怕自己会不得不把他们赶出去。
他只要求他们付清房费,这是教堂开支里不容小觑的一部分。但那些人往往都不遵照他的旨意。他们会想尽各种办法多付一些,每次离开之后,修女们都能从枕头里找到几枚额外的硬币。
而苏琦峻则得到了比其他短住客们更为贴心的照顾。她一开始以为那是出于善良,是修女们看她天天伤心欲绝而做出的怜悯之举。她们每天准时准点把洗脚水端上来,用坚定的口吻拒绝她试图分担农活的请求,每次去集市时都会单独询问她的需求,如果苏琦峻表示自己没有钱,她们会把她的花销直接算到募捐箱里。
但当修女们开始从各种刁钻的角度,试图打探出她的过往。苏琦峻才领悟到,原来这一切只是出于恐惧与自私。
那是在一个秋雨下完之后,空气摸上去黏糊糊的阴冷的中午。苏琦峻吃完送来的午餐,转过头去,惊讶的发现李福婷修女居然一直悄无声息的站在门口。她看她惴惴不安的搓着双手,明显是有什么话要说,就把她喊进来让她不要紧张。这是个很怪异的场景,要知道她至少比苏琦峻大了十岁不止。
“您在教会里是负责什么工作的?”李福婷修女小心翼翼的问。
“这个嘛……你问它的意义何在?”
苏琦峻想到了那个粗糙的谎言,神父为了帮她脱身,而给她安排了一个再虚假不过的身份。
“您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应该不会把那种小事放在心上,对不对。”
李福婷修女转过头去,冲着墙角的拖把使了个眼色。
“当然。”
“那就好。”她兴奋的讲,“也就是说我可以继续呆在这里了,对吧。”
实际上苏琦峻是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的。她当时只是出于本能反应,傻乎乎的哼唧了一声:“呃,那是。”
听到这句令人舒爽的话,李福婷修女的话匣子算是彻底打开了。“我一开始就不主张如此粗暴的对待您,这都是庞秀的主意。您是不是看她那样子以为她还蛮老实的,但我告诉您,她的心眼比骡子身上的跳蚤还要多。您都不知道,她在背后说了神父多少坏话,从长相到工作安排没有一个她能看顺眼的。要我说,如果您是来考察的,第一个就应该把这种人踹了,不该让她在教堂里继续占口粮。”
刚开始苏琦峻还比较惊讶,但过了一会,她就觉得这才说得过去。一个没有妒忌心的女人不配叫做女人,这是她们的原动力。
自打有了这一次敞开心扉的交谈,李福婷修女就把苏琦峻当成了她的亲信。她隔三差五就跑上来和她抱怨,时常会翘着二郎腿将瓜子皮磕的满床都是。从李福婷修女的嘴里,苏琦峻知道了很多她实际上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情,比如说这教堂里一共有八个修女,经过排列组合,竟然能形成十个小团体。仔细回想之后,她发现自己以前的班里也是这样的情况,原来一些刻在基因里的东西上帝也没太好的办法。
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完全是在一次毫无预兆的闲聊之中,当时,李福婷修女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几个生硬的单词。带着饱满的热情,她非要让苏琦峻听听自己的发音是否准确。
“怎么样?”李福婷修女迫不及待的问。
“嗯,可以。”苏琦峻应付道。
“那我把它们连起来说一遍。”
从修女那陶醉的表情里可以看出来,她已经规划好了出国之后的生活。但苏琦峻甚至不知道她说的算不算意大利语。
苏琦峻本来以为这不过就是个小插曲,但是第二天午睡的时候一阵很不礼貌的敲门声把她从睡梦中喊醒。这段日子里她一直睡的很多,每天都昏昏沉沉的,但却希望自己能更昏沉一些。回到胡准身边的办法依然没有下落,神父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说会再写份信问问,但她心里很清楚那不过是害怕她想不开罢了。
等她不情不愿的把门打开,李福婷修女的脸像个饥肠辘辘的狼人一样。
“再帮我翻译几个词吧。”她贴上来问。
“你很着急吗。”苏琦没有耐心,站着都很勉强。
“最近我们遇到一个有钱的外国人,他到教堂里来了两趟。那家伙年轻的时候在意大利做过船长,要是我能整几句标准的,也许他会愿意慷慨解囊帮大家改善一下伙食。”
“为什么不去问神父呢?”
李福婷修女就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问似的,她歪着嘴巴冷笑,气都从一个鼻孔里钻出来。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他每个月都会有几天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和任何人交代,也不允许我们问,这事儿几乎成了不成文的规定。”
“他出去干嘛?”出于好奇,苏琦峻随口接了一句。
李福婷修女眨了眨眼睛,那谄媚的笑容很是油腻。“就凭咱们两这关系,你觉得我要是知道能不告诉你?”说完她故意用肘子戳了下苏琦峻。
就在苏琦峻对这种刻意的套近乎感到厌烦时,李福婷修女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雏菊。”
“什么?”
“我是问你,雏菊用意大利语怎么说。”
苏琦峻的表情就像是吃坏了肚子一样。“我不知道。”她阴着脸说。
“可那是意大利的国花啊。”李福婷修女一脸的难以置信。
“又不是我奶奶种的花。”苏琦峻没好气的顶撞了她一句。
大概过了几秒钟。李福婷修女用小怨妇般的腔调,阴阳怪气的嘀咕着:“还真让我没想到,我以为咱们的关系已经处的不错了。行,你们都是人上人,是我高攀了,原来上帝脚底下也是分阶层的。”
感到很疲惫的苏琦峻不打算再演下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实际上不管是雏菊,还是鸭子,还是大理石,这些我全都不会说。你别再来问我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怎么会,你不是……”
“对,我不是,从来就不是。那只是个慌乱下的谎言,我连国都没有出过,更不用提意大利了。”
苏琦峻直白的表述完自己的心情,便关上了门。她非常的难受,而且还不知道会难受多久,现在除了睡觉她什么tຊ都不想做。
在钻进被子的时候,苏琦峻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知道自己会失去一些特权,以后不能再像格格似的生活在这里了。但对她那颗近乎枯萎的心而言,这种小小的丧失不值一提。
不过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当教堂顶端的尖塔上传来晚霞即将散去的钟声时,有人敲了几下门,并且把晚饭端端正正的摆放在门口。
她依然拥有不用下楼的优厚待遇,怀着一份感激的心情,她左右看了看,却没有看到具体是哪位修女继续给她开小灶。
自从回到这个年代,苏琦峻一直很没有胃口,但她还是像自虐似的强迫自己多吃点。她飞快地往嘴里扒拉米饭,得靠它们才能把随时都会涌出的眼泪压下去。
她心疼自己的遭遇,但更心疼胡准。毕竟当天就是他再三的坚持,可以想象得到,当胡准打开柜门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时,那无法排解的内疚将永远缠绕着他今后的人生。这个名字成了长在她骨头里的一根刺,微微一触碰,她就疼的想要哭出声来。她真的害怕他会想不开,从而和那位自杀的神父选择同样的命运。
这些日子苏琦峻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实在没有挽回的办法,那她必须要坚强起来——努力活到胡准出生并且懂事的那一天,那个垂垂老矣的自己才能再次与他相遇。
但胡准从没提过小时候有类似离奇的相遇,是不是就代表这根本不会发生。想到这里,苏琦峻的手便没有办法抓稳勺子。强烈的恐惧令她产生了极其恶心的感觉,她想要呕吐,仿佛有只手正和拧毛巾似的粗暴的拧着她的胃。
“噗!”
褐色的菜汤汁喷的满地都是,还混杂着没有消化的米饭粒。但苏琦峻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举动羞愧,便发现了一些不对经的地方。她仔细闻了闻盘子,头皮顿时像过了电似的,原来她的呕吐并不只是心理原因。
她闻到了浓烈的尿骚味。再三的确认之后,她确定有人把尿泼到了她的饭里。
巨大的悔恨包裹着苏琦峻,她继续干呕着,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很低级的错误,把人的阴暗面想象的太过浅显。她端着盘子气冲冲的走下楼去,做好了用怀孕的身体和别人干一架的准备。
不过除了笑脸她什么也没找到。
正在擦拭布告台的庞秀修女,在发现她的第一刻就很有礼貌的欠下身子,微微鞠了一躬。郭燕修女刚从外面回来,黑色的罩袍上沾满了湿哒哒的土块,肩膀上扛着一根扁担,在和苏琦峻擦身而过时她故意躲向旁边,只为了不把脏兮兮的泥土蹭到她身上。
最有可能的李福婷修女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把用过的碗筷丢进满是肥皂沫的水桶里。看到苏琦峻走下楼来她露出一副很不适应的表情,用谴责的眼神瞪了她一眼。
“你没必要折腾,放门口就行了,会有人上去收的。”
她赶紧把盘子接过去,仿佛拿着它能把苏琦峻累出病来。
“刚才是谁给我送的饭。”苏琦峻的怒火已经压不住了。
“是我啊,怎么了?”
她回答的那样干脆,毫不遮遮掩掩,这反倒让苏琦峻开始怀疑自己的指控。
也许是做饭的人动的手脚。苏琦峻把目光投向灶台旁,那个矮个头的修女正在摘捡明天会用到的豆角,她的袍子拉到膝盖以上,袖子也捋起来,全神贯注把那当做事业在干。苏琦峻不由的摇了摇头,那就是个闷葫芦,她们两个人一共也没有说过三句话,苏琦峻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我刚才在反省,是应该减少打扰你的频率。”李福婷修女叹着气说,“既然你的孕期反应这么强烈,我会把嘴缝起来的。”
这份体贴令苏琦峻有种很强烈的逃跑的冲动,她感觉危机四伏,就像是,这凶手不露面只是为了能多折磨她几次。当发现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之后,修女们之前的恭维全都变成了债务。苏琦峻想到一种最糟糕的情况,也许尿不是一个人浇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背地里暗笑着她的狼狈。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苏琦峻灰溜溜的离开了。当天晚上再晚一点的时候,大概是最后一次钟响过后半个钟头,有人来敲苏琦峻的房门。是庞秀修女过来送书,说自己找到一些有趣的读物可以用来消磨时光。但苏琦峻没敢答应,她假装已经睡着了,隐约听到楼道里传来几声诡异的窃笑。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神父,谢天谢地他今天在房间里。苏琦峻给她讲述了那令人作呕的经历,光是描述她都觉得反胃。神父全程板着脸像没有感情一样,苏琦峻不得不靠提问来确定他有没有听。
“我会处理的。”神父用严肃的口吻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只是想找个倾听者?”
苏琦峻移到椅子旁坐下,两只手夹在腿的中间。“我的意思是,”她说的很缓慢还有些艰难,就像一辆很勉强的老矿车,“就算你能抓到她,或者她们,每人抽几鞭子。”
“我们已经迈入文明社会了。”神父忍不住插嘴说。
“但那并不会解决问题。”苏琦峻没有搭理他,“只会让她们更加恨我,想着法儿的,变着花样的来折腾我。尿还不算是最糟糕的,至少还毒不死人对不对。”
讲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
“所以我不能再被她们无端的照顾了。在你的要求下,她们不会明着说不,但暗戳戳的下手更令人害怕。”
神父把脸侧过去盯着窗外,眉毛如两把俊俏的剑一样朝中间聚拢。这个角度的他比平时英俊不少。
“我也思索了好几天,你的确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但你想好了吗,这是个一穷二白的苦涩年代,你有想好要去哪里吗?”
几乎没有间隙,苏琦峻紧接着脱口而出。“不,恰恰相反。我要留下来当个修女,和她们一样参与劳作。”
这里修女的工作和苏琦峻想象中大相径庭。相比天上的事儿,她们地上的管的更多。此时的疆其还找不出一栋像样的小楼,平房和耕地是唯二的主角,站在县城的最东边垫个脚就可以尽窥全貌。教堂后面有好几十亩耕地,足以让贫民们羡慕的直流口水,除了半亩种着观赏用的月季,其他全是土豆和红薯之类好打理又饱腹感极强的作物。
除了自留地,她们还负责生产队大片的集体耕地,靠着大洋彼岸的先进经验,每周还搞三天的农耕学堂。在这个吐口痰都能砸中两个文盲的年代,大家对外来宗教普遍认识不高,他们只知道耶稣是个男的,长头发,汉语说的不怎么样,知道干了坏事给他说说等于没有干过。但他们真的很爱耶稣,在拯救他们的心灵之前,他先拯救了他们的肉体。
对于苏琦峻的请求,神父脸上浮现出一片愁云惨淡。
“那不可能,修女是不可以有孩子的。”
“我打算打掉他。对,我是认真的。”苏琦峻说完用力的咬着嘴唇。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如果没有这孩子,我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
神父看她的眼神是一种难以掩盖的失望。“我提醒你,这里是教堂。我绝对不会怂恿你去堕胎的,想都不要想。”
门外有一些吵闹的动静。起初,听着像某个五音不全的信徒正在唱诗,而等神父把门打开之后,他们才听到是一楼有人在争吵。
他们赶到楼下。郭燕修女正在厨房门口的走廊上站着,手插着腰,和她对骂的是平日里负责做饭的矮个子修女。在龌龊的辱骂之间,苏琦峻想起来那矮个子修女名叫杜媛。
“给你个鸡毛还真当令箭了。猪鼻子插大葱的玩意。”郭燕修女骂的畅快淋漓,胸前的十字架对她而言只是装饰而已。
“上帝会为你的言行感到害臊。”杜媛修女虔诚的多。
“得了吧,要是真有上帝,你也不会长得和桌子一样高。”
“都留点脸吧。”神父呵斥道,“又是因为什么事情?”
“看在上帝的份上。”杜媛修女气冲冲的说,“她又把厨房偷了个精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神父。”
郭燕修女尖着嗓子喊叫。“天地良心,神父,你应该记得很清楚吧,我刚来的时候可是有现在的两个宽。”
神父挡在两个人中间,像裁判一样举起双手。“你们能不能答应我,以后别再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不是小事!”杜媛修女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在狭小的厨房里横冲直撞,“我们的粮票早就不够用了,肉票两周前也花光了,我现在连明天的饭都凑不出来。本来就紧张的要命,还莫名其妙多了一张嘴,”她剜了苏琦峻一眼,“和一tຊ只大号的老鼠。”又很公平的也剜了郭燕修女。
郭燕修女无法忍耐,冲过去用床垫般的肚子狠狠怼了她一下,矮小的杜媛修女毫无还手之力,往后退了几步,很巧合的正好跌坐在椅子上。神父和苏琦峻两人合力,才把郭燕修女勉强按住。
“我,”郭燕修女指着自己粗壮的脖子大声的说,“才不干偷鸡摸狗的事情。”
“难不成那么大一块腊肉成了精,自个长腿逃出去的?”
苏琦峻一句话也插不上,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个错误。神父环视一周,空荡荡的架子上还有两个窝头和一把韭菜,他尽力了,不过实在高兴不起来。
“看在上帝的份上,一天是饿不死人的。让钱发宝多送点牛奶来。”神父说。
“这招行不通。”杜媛修女撅着个嘴。
“你能不能先尝试着去做,说点软话总会吧。”
“他的肠梗阻又犯了,上次来的时候脸色比死了还难看。用他自己的话说,下个月能不能好都是个问题。”
神父的目光先是如落叶般暗淡下来,不过片刻之后,却有了些荡漾的神采。他催促苏琦峻上楼去穿外套,顺便把自己的也带下来,而他则利用这简短的时间和修女们约法三章。很快,他带着恍恍惚惚的苏琦峻离开了教堂。
一路上苏琦峻都试图套出点什么,但神父的嘴巴就和糊了水泥一样。
“到了你就知道了,现在我也没有把握。”
他们是骑着自行车去的,虽然听上去很简陋,但在这个年代几乎没有家庭能像教堂一样同时拥有五辆。苏琦峻心里清楚,如此畅快的骑乘体验将会在多年之后彻底消失殆尽,现在他们可以尽情的舒展,把手从车把上移开,甚至闭一会眼睛,这年头想撞个车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这毫无疑问是苏琦峻最近最为开心的时光。除了尽兴的踩踏板,她什么也不用想,她的速度足够快,烦恼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很快她再次看到了足以穿越云层的高楼和璀璨的都市,她这才想起来,原来世界和轮胎都是圆的,它们都有着战胜时间长河的魔力,于是乎她张开了双翼,地平线在她湿润的眼眸里渐渐变得清晰。
如果不是恶臭熏天的牛粪味扑面而来,苏琦峻的这场梦还可以做的更久一点。他们到地方了,面前的栅栏歪七扭八,和带刺的铁丝网纠缠在一起,黑白相间的奶牛三五成群,隔着栅栏看上去宛如几小撮雪白的丘陵。当苏琦峻发现自己脚下那团黑黢黢的东西并不是泥土,她露出很痛苦的表情,赶忙在旁边的石头上把鞋底蹭干净。
有人正在奶牛棚里忙活着,透过低矮的木桩子,能看见一簇专属于人类的毛发。两个人把自行车放在了栅栏旁,当他们走的足够近,那人听到烂泥发出的呱唧声便转了过来。
男人看上去大概六七十岁,脑袋圆圆的没什么棱角,眼睛里透着和井水一样憨厚的光。他脚踩一双到膝盖处的雨靴,站立的时候背直不起来,表情透着几分痛苦,就像在闹肚子似的。
“我听说你肠梗阻又发作了,钱发宝。但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去住院的。”神父和他打招呼。
“谁告诉你的,椰子稣吗?”钱发宝阴阳怪气的说。他吐字的时候嘴角直咧咧,就和掉了块肉似的。
“耶稣。你这玩笑非常的低级。”神父耐心的纠正他,伸出手警告他,“我只是太了解你了,你生怕生产队的牛出一点问题,因为它们一天不挤奶就会憋出病来。”
钱发宝的嗓子里发出一声悠长的,犹如干了一大碗酒似的哼唧声。他没有否认,走到牛棚旁边倚着木桩子歇息,他的表情生动的反馈着他的痛苦,这看上去可不像是脚指头磕了一下,更像是有人在他的肚子上钻了几个眼。
“你都知道了,就别光动嘴皮子。”钱发宝大口大口的喘着,脏兮兮的脖子上湿漉漉,也不知是奶汁还是渗出来的汗,“搭把手吧,让我缓一会儿。”
棚子里的味道并没有比外面好多少,进来之前,苏琦峻还天真的以为,有乳汁的地方会是甜丝丝的气息。神父冲苏琦峻使了个眼色,看到她没有动作,就又用手比划了一下,苏琦峻带着诧异的表情缓缓走到奶牛旁边。
“你们的修女个子越来越高了。”钱发宝艰难的说。
“她不是。”
“别怕,握住就行,使点劲儿,往下捋。使劲,它们比你皮实多了。”
剧烈的疼痛并不能使钱发宝把嘴闭上,他的声音拐着弯儿,嘴角疼的都抽搐了,眼睛却瞪得圆圆的片寸不移的盯着苏琦峻生疏的手。苏琦峻知道钱发宝迟早有一天会累死在牛棚里,这种人不可能有第二个下场。
勉勉强强挤了大半桶,神父接过去,把牛奶提到篱笆外面。钱发宝忍着剧痛,冲他的背影使劲吆喝:
“不是那边。哎呦,我的老天。”
神父不紧不慢的走回来,用早有准备的腔调说:“那个是我的,而这个,”他指了指正在挤第二桶的苏琦峻,“是你的。”
“怎么,趁我病要我命。还明着抢上了?”钱发宝回呛他。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是各取所需,这姑娘留下来给你帮忙,一直到你康复。”
“我才不需要呢,你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当年洗劫圆明园的也有你祖宗。”
说到这里两个人同时苦涩的笑了。
“把心放回肚子里吧,钱发宝。”神父说,“我只有两个条件,而且你都办得到。”
“我就知道。”
“每天在睡前你要念叨上帝的好,还有,别把这姑娘饿死就行。”
钱发宝考虑了一阵之后不再拒绝,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那样做。他一路上哼哼唧唧的,用手扶着木桩子朝不远处的屋里走去。牛突然拖着长音‘哞’的叫唤了一声。苏琦峻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死死地抓着它的乳头。
“那我就稍微去休息一会,就一小会。你们可别乱来。”
钱发宝的语调是那么艰难,仿佛肩膀上绑着几道沉甸甸的铁链。即使如此,当走了小半程之后,他依然强忍着疼痛转过头来。
“别想把我的牛偷走,每个屁股上都是有印记的。”他扯着嗓子喊,身体摇摇晃晃的似乎马上就要跌进牛粪里。
神父颇为无奈的冲他摆摆手。“钱发宝,饶自己一命吧。”
等到那苍老的身影佝偻着背,像只年迈的虾一样终于钻进了屋里,苏琦峻甩掉手上的牛奶‘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价值。等他康复之后,我不是还要回去。”她的目光似乎在某处折断了。
“不。”神父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你不了解他。或者说,你不了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