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将至,潜蛟街头张灯结彩,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奇花异草。二人并肩穿行在热闹的人群间,花草清香与典雅的熏香交织萦绕,令人心旷神怡。上官献甫一面摇扇,一面漫不经心地打开话匣:“许久不见子期了,他近况如何?”柳思月双手秉在腰前,目光游离在灯火阑珊的花市之间,淡然回道:“陶大哥很好,和裴郎也很好。”上官献甫凤眸底下划过一抹幽幽的快光,摇扇的动作凝滞了一刹,又恢复一贯的散漫道:“那便好,上次在画舫上,他们俩黑着脸回去,我还担心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不痛快呢。”
春榜过后,弘文馆学子及第的及第,回乡的回乡,馆内空无一人。小池塘幽香拂过柳思月香叶色的裙裾,她抱腿坐在池边,取下发上月红色的玉笺随手扔进石堆里。
“裴十七,我再也不理你了!”
玉笺落入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响动,只是从暗处的石堆里缓缓坐起一道人影,懒懒起身打着哈欠道:“多好的东西,扔了不可惜么?”
柳思月全然没料到身边有人,惊呼一声:“你是人是鬼啊?!”
眼前少年摸了摸被她呼声刺痛的耳朵,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点,把tຊ人嚷来了,你女扮男装的事就瞒不住了。”
柳思月颤抖着身子往他身下的影子看了一眼,确认他是活人才松了口气,然而思绪顺着他方才所说的话一转,又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你怎么知道……”
少年眯缝着眼往衣摆上的玉笺处瞥了眼,勾起一丝冷笑:“你日日跟在裴卿后头,跟他小媳妇似的,我还当他喜欢男人。没成想你是个女的呀,害我白高兴一场。”
柳思月眨巴着杏眸,一时间不知道他这信息量巨大的话该从哪里开始理解,犹豫几番后向他央求道:“这位公子,相逢即是缘份,这件事能不能请你替我保密啊?”
“这弘文馆过不了多久就散了,我马上就卷铺盖走人,也没处说去。”
“你不去朝廷做官吗?”
“像你的裴十七一样在状元郎的曲水宴上出风头么?本公子对这灵周的官场可没兴趣,我压根就没去科考。”少年仰头大笑几声,“这些年在馆中浪费的时间也够多了,自当来从何处来,去归何处去。”
柳思月半知半解地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替我保密。”
“我有说过会守口如瓶吗?来日方长,这么有意思的事,要挑个有劲的时机说。”少年从石块上踉跄起身,拎起一旁的酒坛悠悠向黑暗处走去,不忘背向她挥了挥手,“姑娘再会——”
月下少年的身影逐渐远去,转而化作檐廊前狂傲不羁的俊美脸庞。
柳思月忙从上官献甫怀中抽出身,向后退了几步,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冷冷的声音向他递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上官献甫唇角的弧度渐深,从袖中取出一枚掐丝的玉笺摩挲两下,红豆般玲珑可爱的款式,她再熟悉不过。
“这是我无意中捡到的,既然你不知道,我便去问裴刺史了?”
上官献甫作势要走,柳思月立即拉住他宽大的衣袖,轻皱黛眉道:“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跟你无关,上官家也无从牟利,说出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他顺势回身,微微欠身在柳思月娇艳的小脸上打量几眼,饶有兴致道:“我并不关心你为什么女扮男装混进弘文馆,又是怎么成了裴卿的夫人。我只是觉得,你长得这么娇俏,又这么有趣,想跟你玩玩而已。相逢即是缘,这话可是你说的。”
柳思月胸膛不住起伏,樱唇紧抿半晌,向上官献甫投去略带妥协的目光:“你想怎么玩?”
“好说,只要你答应我三件事,尽数做到,我便替你守口如瓶,保证不在裴卿面前提一个字。”
“如果你想利用我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可就打错算盘了。”
上官献甫舔了舔嘴唇笑出声来,带着无辜的神情轻挑浓眉道:“我上官明仙只是个普通的商人,掀不起大风大浪,更何谈伤天害理?我不过是仰慕娘子的意趣情怀,想与你谈谈人生风月罢了。”
柳思月秋眸中泛起点点寒光,“你要我做什么?”
一抹狡黠的快光从上官献甫眸底飞速闪过,他向柳思月靠近几分,抬手将玉笺往她发上送去。
他将玉笺戴上柳思月发髻之时,手背在发上似有若无的抚了两下,微勾的薄唇轻轻启声:“第一件事,五日后上官家船队出航,你一个人来。其余二事嘛……来了我就告诉你。”
柳思月狐疑地抬起眼帘,眸光顺着上官献甫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望上去,瞧见他眸中一抹孩童般顽劣的得意,缓缓坠入深不可测的眼底。
“物归原主了,明仙这厢告辞,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上官献甫意味深长的眸光在她身上微微流转,特意将手指凑到鼻尖嗅了一下。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他喉间发出一声轻笑,拂袖而去。
幽灵魅影一般的身影消失在檐廊转角,柳思月长舒一口气,将视线从远处收回,转身之时正对上裴卿默然凝视的眸光。
斜雨飞丝胡乱跳入檐廊,二人之间不到十步的距离盛满凉意,一刹的惊诧与沉默无声翻滚,卷起心中层层涟漪。
女儿家的首饰落在别的男子那,当着夫君的面物归原主,这一幕任谁看都觉得暧昧,上官献甫这一招着实受用。
柳思月脑中飞速闪过千万个理由,结论却是无论她怎么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正当进退维谷之际,一阵寒冽的松木淡香随飞溅的雨丝靠近了几分。
裴卿幽深的视线扫了眼她发髻上的玉笺,而后凝滞在她煞白的娇靥上,薄唇微微翕动,“月娘,上官家答应出航,真的有这么痛快么?”
柳思月心中设想了种种猜疑和质问的场景,不想他出口的话与自己的预想南辕北辙。
她微微一怔,羽睫轻眨两下后回过神来,眼前之人到底是光风霁月、心胸宽广的君子,怎会被上官献甫拙劣的离间计绊住脚。
柳思月轻咬下唇,提到嗓子眼的心悠悠坠了下去,老实交代道:“他提了三件事作为条件。”
方才暧昧挑衅的画面在裴卿脑海中翻飞不止,一丝复杂难言的滋味绕在胸中,亦不知缘何,心头像被猫儿轻轻挠过,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
“哪三件事,我代你做。”
裴卿的话音紧接她的尾调脱口而出,低沉的哑音似是裹了沙,飘入柳思月耳中,仿若隔在云端那样渺远。
柳思月一想到裴卿掺和进来,女扮男装的事可能会露馅,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忙连声婉拒:“不用不用,我知道上官献甫这个人心思不纯,不过这事情既然是我揽下来的,就该让我负责到底,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我不是怕你添麻烦。”
“我知道,你担心我嘛。”柳思月轻轻勾上裴卿的指尾,朝他娇柔一笑,“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裴卿双眸覆上一层寒霜,心不在焉朝二人交缠的双手一瞥,神情缓下几分。他抬眸对上她娇俏的笑颜,哽在喉间的话便咽了回去,动作轻柔地将她的小手拢进掌心。
数日后,夜色轻笼的潭江畔,数十只高层锦船灯火阑珊,待工人将大批潭锦尽数装运其上,便扬帆起航。
整个潭州城,能在短期内拨出这般运力的也只有上官家。虽说上官献甫看着不太靠谱,倒是意外的守信。
柳思月立在码头,遥望那暖色的灯火金船顺流远去,清婉的秋眸中泛起几点微亮的星芒。虽说潭锦之事他们筹划周密,她的心也只有在亲眼瞧见第一批锦缎顺利出航这一刻才松懈下来。
“柳娘子——”
漆黑的夜中忽然传来一道懒散的声音,柳思月被这声呼唤一惊,慌忙回身,瞧见石亭的漏窗上倚坐着一道朦胧的人影。借着几缕清浅月辉,柳思月定神看清了来人模样。
上官献甫着一袭广袖白衣恣意靠在漏窗之上,手提清酒,月下摇扇。潭锦花叶翩然飞落,铺在他澜衫下摆细腻的缎面上,遮住缀满银辉的竹叶枝纹。
柳思月将手贴上心跳不止的胸口,定了定神朝他嗔道:“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
上官献甫提起酒壶轻呷一口,眼底的散漫的笑意蔓延至唇角,“你怎么总是一惊一乍呢,我又不是妖魔鬼怪。”
柳思月黛眉微微挑起,用极轻的声音叹息:“你比妖魔鬼怪还可怕……”
上官献甫从漏窗上撑手起身,拂去身上的落花向她走来,立定之时摇扇几许道:“走吧。”
“去哪?”
“柳娘子,这潭州城除了矿产之外,花市也是出了名的好看。这个时节普通的梧桐还未开花,唯有潭州花市中的紫鸦梧桐趁先,盛景绝佳。我家小妹素来喜欢梧桐,碍于身子羸弱,鲜少出门游玩。近日在下口没遮拦惹火了这小祖宗,好些天不理我了。这第二件事,便是请娘子陪我一同逛逛花市,替小妹挑选几枝紫鸦梧桐去讨她欢心。”
仲春将至,潜蛟街头张灯结彩,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奇花异草。二人并肩穿行在热闹的人群间,花草清香与典雅的熏香交织萦绕,令人心旷神怡。
上官献甫一面摇扇,一面漫不经心地打开话匣:“许久不见子期了,他近况如何?”
柳思月双手秉在腰前,目光游离在灯火阑珊的花市之间,淡然回道:“陶大哥很好,和裴郎也很好。”
上官献甫凤眸底下划过一抹幽幽的快光,摇扇的动作凝滞了一刹,又恢复一贯的散漫道:“那便好,上次在画舫上,他们俩黑着脸回去,我还担心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不痛快呢。”
“上官公子多虑了,陶大哥和裴郎多年同窗,又是同僚,奸人阴险耍滑、谗言离间的事情见得太多了,怎会因为区区小人心生误会?”
上官献甫浓眉轻挑,勾了一抹无辜的笑意偏头看她:“我们才见过三面,你为什么就那么讨厌我呢?”
柳思月tຊ秋眸微转,没好气地斜睨他一眼:“我这只是对待一个登徒子正常的反应。”
“柳娘子所言真是令明仙哀之叹之。我不过就是喜欢你,想多了解了解你罢了,怎么就成了登徒子呢?”
上官献甫说这话时满口叹息,唇边的笑意却满含戏谑的欢愉,叫人看着实在不爽。
“借用你刚才说的话,我们才见过三面,你莫名其妙喜欢我什么呀?”
上官献甫侧目微思,沉吟半晌,半是犹豫地吐出一句:“大概因为……我的猫喜欢你?”
“肤浅。”
“那你说说,什么样的喜欢才算不肤浅?”上官献甫懒懒扬唇,慢条斯理道,“你可别告诉我,你喜欢裴卿的志趣……胜过他的样貌啊?”
柳思月冷漠的表情被他一针见血的话语引得微微松动,樱唇微张,却实在想不到辩驳的理由,反倒把自己的肤浅看了个一干二净,一张小脸顿时红晕迭起。
“羞了?”上官献甫啧了一声,“君子好色,女子亦好色。美人嘛,总是招人喜欢的,不论男女。”
柳思月羞怯的神色平添几分恼怒,忽的滞住脚步,焦急看他:“你挑拨陶大哥和裴郎,又这样大费周章地戏弄我,该不会不是冲着我,而是……”
上官献甫见她面色生愠,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登时朗声笑起来,摇扇径自向前头的花摊走去。
柳思月又羞又恼,立在原地良久,听他带着十足嘲讽的笑音渐渐飘远,又无奈地跟了上去。
她借着摊前烛火的微光徘徊几瞬,瞧见各色梧桐花繁叶茂,铃铛似的花瓣在萼叶的裹挟下轻轻低垂,仿若美人含羞垂首。
“义城的梧桐花都是长在树上的,而这些花朵玲珑可爱,最难得的是可盆栽照养,实在稀奇。”
一旁的上官献甫弯了弯身子,轻轻抚弄着纤弱的花朵,带着难得的认真低声道:“紫鸦梧桐花色众多,早春盛放,虽然艳丽,花期却极短,故而有‘十日昙花’之称。”
“这么美的花,只开十日。从花开之日起,便预见凋谢的结局,好可惜……”柳思月长睫轻颤,声音不觉低了下去。
“开花的那十日,便是它最美的时候。这十日于普通梧桐苍白的一生来说,再珍贵不过。柳娘子知道紫鸦梧桐的花意么?”上官献甫凤眸覆上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暗芒,“我以我身枯萎,换你十日笑颜。”
柳思月若有所思地默声片刻,眸光在娇嫩的花枝间缓缓流转,玉手抚上一束远山紫色的梧桐花苞,莞尔启声:“选这株吧。远山薄暮意在遥望守护,可以弥补紫鸦梧桐凄凉的花意。”
上官献甫顺着她的话音往下望,盯着梧桐看了几瞬,似笑非笑道:“多谢柳娘子好意。”
小贩将花盆递了过去,上官献甫收起折扇,一手抱着紫鸦梧桐向她笑道:“你心神不宁一晚上了,早些回去见你的裴郎吧,再会。”
柳思月见他作势要走,忙向他的身影拉高声音道:“上官公子,你还没说第三件事呢!”
上官献甫微微侧身,似是从脑子里随便捡了个主意道:“送个香缨给我吧,要你亲手做的。”
月色渐沉,马车方一停落府门,上官献甫便探身下车,捧着紫鸦梧桐踏上廊芜。
高栈不紧不慢跟上他的步子,低声道:“公子,上官大人来信。”
上官献甫匆匆的脚步倏地凝滞,凤眸轻轻睨过高栈呈来的信,接来展开。
眸光在纸面扫了几眼,倏然结上一层冷冽的霜雾,他旋即将信纸揉作一团,朝廊外的池水扔了出去。
“不知死活的老东西,凭他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公子莫气,上官仲景不识事务,可如今还不到与他撕破脸皮的地步,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上官献甫长舒一口气,铁青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一转话锋问:“敏敏呢?”
“小姐在院中,似是不大开心,下人们也不敢多劝。”
上官献甫凤眸轻垂,径自向小院方向走去。
夜凉如水,银辉浅浅的院落当中,十余年的老梧桐向暗夜四面伸着枝干,这个时节梧桐叶已长得愈发茂密,却远不到开花之时,只能日日守着盼着,不知何处能探见一朵藏匿枝叶间的小骨朵。
树下女子一袭润红纱裙,满头青丝只用两支银钗挽起,淡银色的流苏缀在月牙状的钗首下,发出浅浅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