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义说:“那你们就去住老屋子呗,让东莱住新房,也够了。”白明礼又给弟弟满上酒,一瓶五粮液晃荡着见底了,“老房子?你说得倒轻巧。那房子年岁久,冬天冷夏天热,窗户还漏风,下水管道修了也就那样,一反水臭的要死...又是历史保护建筑,买卖不容易不说,连内部装修都要先报批。老爷子都住不下去,我们怎么住?”白明义听得冷笑:“我算是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儿子住新房,你们两夫妻也住新房,老房就供着,留下我一个人喝西北风是吧?”
白胜莉放下狠话,扭头就走。陈青把刚刚脱下的鞋子又重新穿上,顺意跟在她后面,一同回酒店休息。
这次回老家,一共在本地饭店定了三个房间。白胜莉陈青一间,徐永红和白明义仍然是分开住。
白明义虽然在遗嘱问题上短暂地和自家妻女统一阵线,但究其根本原因,不过是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不代表隔阂会彻底消失。
徐永红也不想搭理他,除了丧礼一应事宜,非必需场合,她和白明义形同陌路,更愿意和女儿待在一起浪费时光。
晚上三人懒得出门,聚在白胜莉的屋子里,叫了两只德州扒鸡外卖,一人一个鸡腿,吃得酣畅淋漓。
白胜莉掰开外卖盒塑料盖子,抓起一节大葱卷在小米煎饼中,小碟里蘸了酱,递给母亲和男友一人一只。陈青接过,拿在手中,却不自在,一时下不去口。
白胜莉见他不吃,问:“怎么了?”
陈青支支吾吾,“这么大个葱,就...直接吃啊?”
“不然呢?”
陈青深吸一口气,他从小在广东长大,家里虽然经营菜馆,对北方菜式的了解却实在不多。两人在美国时,条件有限,一天三顿不是披萨寿司,就是他亲自下厨做的潮汕家常菜。对于“和白胜莉在一起就要吃煎饼卷大葱”这一事实,完全没有充分认知。
白胜莉斜瞥了他一眼,“你跟我一个山东姑娘谈了这么久,连口葱都没吃过,还好意思说要和我结婚?”
陈青左右张望:左边是白胜莉,右边是徐永红,母女俩四只眼睛紧紧盯着他,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心想这次不吃,怕是出不了这扇门了。
于是眼一闭,心一横,一口咬下去,却是生脆新鲜,辛辣只有薄薄一层,咀嚼起来嘎吱嘎吱,满口清爽。
“甜的?这个葱居然是甜的!”
徐永红松了口气,曼声道:“小陈你不知道吧,这个是山东名产——章丘大葱。个头呢长得比人高,但是味道甜丝丝,一点都不辣的!”
陈青连连点头,又搜刮了盒子里剩下的大葱,一口一口,竟然分分钟吃光了。
白胜莉看得无比满意,笑道:“我就说嘛,天塌下来,有的吃,有的睡,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是怎么回事?转性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一点也不焦虑。”陈青凑到白胜莉面前,点她的鼻子,“两只眼睛一只鼻子,还是我认识的白胜莉没错呀?”
这两天虽然事多,但好在母亲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和陈青关系也软化了,白胜莉的状态明显要比之前好了一些,她把他的手挡开,“你少来这套!这有什么好值得焦虑的,多大点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吧。你们TVB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胸有成竹,好彩自然来!”
“那叫笑口常开,好彩自然来!”
陈青回道,“不过我确实觉得你该多笑笑。你看你这眉头呀,皱了这么多天,都长川字纹了!等回美国了得去找个医美诊所打两针,不然长成静态纹了咋办。”
“哪有那么夸张!”白胜莉嘴上说着,却把手机的摄像头打开,对着镜头皱来皱去,来来回回地比对。
陈青看她,觉得好笑又可爱:“Gotcha!
捉弄到你了!
”
白胜莉这才放下手机,锁屏一关,往陈青头上仍去,差点砸中下巴:“幼稚...”
徐永红在一旁看着女儿和准女婿小打小闹,嘴角也轻轻抬起。
她近来总觉得心口痛。清心丸是日日在吃。可家里事一天复杂过一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心脏也没有一日是消停的,想来这样不时阵痛,也是在向她抗议吧。
幸而女儿看上去倒是有个好归宿。她和白明义已经当了半辈子的怨偶,可是眼前这对新人还有大好前程。她人到中年才醒悟所托非人,大好年华早已虚度。
自己所剩时间不多,她是真的希望白胜莉和陈青能渡过难关,顺顺利利地回美国去,和和美美地把日子过好。
毕竟她做母亲的,不能陪女儿一辈子。
白明礼和郑慧原想直接将弟弟一家告上法庭,但咨询过律师才知道,这类财产纠纷,一般法院会先进行调解,程序快、手续方便,还不用花钱请律师。于是马不停蹄,当天就在网上预约了。
兵贵神速,第一次民事调解就定在隔日上午。
到了调解日当天,白明礼从后备箱搬下来一个大纸箱子,哗啦啦一倒——都是老爷子的遗物,里面装满了白东莱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什么相册啦、白东莱用过的奶嘴啦、变形金刚模型啦,更别提从5岁开始参加的比赛获得的证书、歌曲录音光盘、奖杯等等,不胜枚举。
白东莱看得鼻酸,扭过头去拼命眨眼睛。
白明礼一样样摆出来,如数家珍,光是证书,就有大大小小八十多张。他桩桩件件摆出来,对调解员说:“你看,证据就在这里,我父亲对孙子的疼爱是清楚明了的,遗嘱上所指的孙辈,一定是指我儿子。”
白胜莉撇撇嘴,心道,是谁说爱这个东西不能量化,明明就是可以的嘛。
民事调解员看得头大,“白先生,我理解你的情绪,但是我们这里是遗嘱问题调解,不是上法庭争抚养权,你不用给我们看这些材料。”
调解员带一架银边眼镜,前额发梳得光溜,在脑后扎成一个圆髻,用一根原木簪子固定着。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中年女性,年轻的时候在妇联做过社工,据说最擅长的就是处理家庭矛盾。
簪子末尾削得锃光瓦亮,白胜莉觉得,这也是一种心理战术:别在我面前耍赖,小心tຊ我一簪子过去——
白明礼还不依不饶:“不看这些材料,你怎么判断这个财产的归属?你是不是专业的啊?”
调解员耐心解释道,“您给我们提供的视频遗嘱,是经由公证处公证过的,具有法律效力,里面的用词用语,都是有法律含义的,第一个孙辈,在法律上讲,就是指白胜莉女士。除非——您能证明还有其他更符合调解的继承人存在...”
调解员的意思很清楚了,几个在场长辈听得面红耳赤,郑慧站出来道:“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你就说,这套房能不能判给我们东莱!要不能,我们就申诉,作废遗嘱!”
白东莱拉了拉郑慧的衣角:“妈,你小点声,人家能听见...”
郑慧转头凶他:“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边上待着去!”
白东莱悻悻而去,调解员清了清嗓子,又道:遗嘱问题不是儿戏,我们这边作为专业人士,有必要提醒您,遗嘱无法部分撤回。以老人意识不清晰为由申请驳回,一是耗时长、需要举证、二是一旦驳回,将重新分配,到时候的配额,不一定有您现在拿得多。”
白明礼和郑慧对视了一眼,陷入沉默。白胜莉耸了耸肩,胜券在握。
而站在桌尾的白明义,眼神一转,沉思起来。
中午暂时休庭。几人分别回去休息。
地方法院对面,有家家常菜馆,中午时间,坐满了午休的律师、法官和来吃饭的当事人们。
白明义独自走进菜馆坐下来,叫了份爆炒腰花,一碟醋溜白菜配碗米饭,打算简单吃一顿。
“加份木须肉、糖醋里脊、四喜丸子,再来盘红烧大虾,哦对,再来碗酸辣汤,陪我弟弟好好吃一顿!”
白明义一抬头,大哥放下一瓶五粮液,叫人拿了两个茶杯,咕咚咕咚倒得将满,递给弟弟,努力不看对方的眼神:“给,咱哥俩也喝上一杯。”
白明义淡淡道:“哥,我前两年查出来三高,吃不了大鱼大肉。你拿走吧。”
白明礼没说话,自己端起茶杯,吨吨吨一口气干掉,从胸腔里长出一口气。再把满好的酒杯递到白明义面前,
“明义呀,你也别怨哥,你别看咱在老家,姑且算有点出息,没给爹他老人家丢脸。但这几年,呔!实在是不好过,疫情期间,市里财政吃紧,事业单位降薪,我这工资都两个月没发出来了。”
白明义看了看大哥,勉强喝了一口,说:“大哥,我知道你不容易,但做人还是要讲讲道理不是?你看看你们家,一头猪杀了做菜,你们是吃肉又咽骨头,就从指头缝里漏出点汤给我们家,你叫我这做弟弟的怎么想,这事没说头。”
说着,放下酒杯就要往外走。
“明义,你听哥,你听哥说——”白明礼抓住弟弟的胳膊,又把他扯回座位上,强塞了一杯酒给他:
“咱哥俩今天就把话说透。我们这小城跟你们深圳没法比,你说这东莱从小学钢琴、请老师上课、艺考还得疏通关系,花费了多少钱才给他送进这音乐学院?我们手头是真没多少。这转眼东莱也大了,咱们白家眼下不就这一根独苗,总得叫孩子娶上媳妇不是?”
白明义沉默一会,然后又抬头道:“怎么不够?你们俩之前不是还置换了一套房子吗?三室一厅,你俩、小两口、以后再生个娃都够了!”
白明礼一听急了:“这怎么能行?现在小年轻谁爱跟父母住一块?再说了。如今要响应国家三胎政策,东莱多的不说,总得抱俩吧?这孩子们以后长大了,房子也不够住啊...”
白明义说:“那你们就去住老屋子呗,让东莱住新房,也够了。”
白明礼又给弟弟满上酒,一瓶五粮液晃荡着见底了,“老房子?你说得倒轻巧。那房子年岁久,冬天冷夏天热,窗户还漏风,下水管道修了也就那样,一反水臭的要死...又是历史保护建筑,买卖不容易不说,连内部装修都要先报批。老爷子都住不下去,我们怎么住?”
白明义听得冷笑:“我算是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儿子住新房,你们两夫妻也住新房,老房就供着,留下我一个人喝西北风是吧?”
说话间,五样菜端上来,白明礼亲自给弟弟舀了一大碗汤,又往他碗里夹了两只大虾:
“瞧你急得,不是这意思!你们在深圳,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苦来!我也不多要你的,你看看,能不能跟胜男说说,我把车、还有五十万现金都给你,让她放弃继承权。反正现在房子不好卖,她又不住在这,就当是帮自家亲戚一个忙。你说呢?”
白明义不动筷子:“大哥,你这是叫我背叛自己的亲姑娘。”
白明礼见状,也把筷子一摆,大声道:“什么亲姑娘表姑娘,嫁出去了都一个样!自古以来,只见向下疼的,没有向上疼的。我说句难听话,这房子到了胜男手里,你还能拿到一分一毫?还不如让她放弃继承权,你拿了50万,就当是我们东莱孝敬他叔的。”
“不然,你真指望让闺女给你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