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晚打通宵麻将了?摇摇晃晃眯着眼的,这状态不行啊,晚上我们几个可要喝顿大酒。”杨建军语调爽朗,透着一种昨天还在一起偷鸡摸狗的随便。屈卫红掩饰地笑了笑,说:“打什么麻将啊,我是睡觉睡颠倒了。”刚才屈卫红几乎是半闭着眼睛走上登天梯的,不想回忆当年自己怎么被押着从这里走下去的。杨建军勾着屈卫红肩头,一路三惊两乍五拍腿:完全没变嘛,你看这教学楼,连老式钢窗都没换---你还记得那谁吗,和八班的姑娘打啵儿,被刘老师抓个现行,诺,就在那棵树下面...杨建军的兴奋多多少少感染了屈卫红,一路走到操场,两人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杨建军给屈卫红飞了一支烟,各自点上。
档案袋刚刚藏好,放在客厅的手机就响了。屈卫红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马上隐蔽身体,避开窗户外面狙击手的射界。仅仅过了一秒,屈卫红哑然失笑,从墙角站起来,走回客厅找手机。手机不知道掉落在哪道缝里,手机铃声“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怎么说出口---”变成了循环播放,谍影重重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和陈奕迅交织在一起。
终于在一个沙发垫子下面找到了手机,是何莉萍打来的。何莉萍说她加班加完了,现在开车回兰江,问屈卫红要不要回家接上他。屈卫红说:不用了,没几步路,我走着去。聚会的 T 恤衫已经帮你领了,等下我带过去。何莉萍说:好,那没什么事的话先挂了。
看了一下手机通话时间,28 秒,又破纪录了。
屈卫红勉强洗了个头,胡子也懒得刮,拿出组委会定制的纪念 T 恤换上,踢掉人字拖,换了双有搭扣的凉鞋,下楼出了小区,往老县高方向走去。
这段路不算远,所以留给屈卫红反悔掉头的时间也不多,都快到地方了还在生自己的气,你这辈子就是吃了不懂拒绝的亏,不想去就不去嘛,用不着给谁面子,老兄弟李维又怎地,又不欠他的!
当县高熟悉的南门和南门内一眼可见的登天梯迎面向屈卫红撞过来,屈卫红发现还是高估自己了,以为自己早被生活磨得没有任何感觉、任何情绪了,那你眼睛酸什么?心跳快什么?没出息的玩意儿!
十三年了,屈卫红一次也没回来过,这个让他不堪回首、又念念不忘的地方。
看门老头早就得到指示了,今天下午看见穿白色纪念 T 恤的一律放行,老头看屈卫红一直在外面徘徊,就冲他喊:“你没走错,来老县高 94 届聚会的对不对?挂着兰江职高的牌子觉得奇怪是吧,你多少年没回兰江了?”
人老就是话多,我还能不知道?屈卫红腹诽了老头两句,点点头进去了。
登天梯上到一半儿,一只大手又重又热情地拍在肩上,屈卫红抬头,睁眼,是杨建军。一脸横肉但面容清爽,他什么时候变这么白了?可惜穿着同样的纪念 T 恤,再多奢侈品也不让穿,显摆不了特难受吧?
“你昨晚打通宵麻将了?摇摇晃晃眯着眼的,这状态不行啊,晚上我们几个可要喝顿大酒。”杨建军语调爽朗,透着一种昨天还在一起偷鸡摸狗的随便。屈卫红掩饰地笑了笑,说:“打什么麻将啊,我是睡觉睡颠倒了。”
刚才屈卫红几乎是半闭着眼睛走上登天梯的,不想回忆当年自己怎么被押着从这里走下去的。
杨建军勾着屈卫红肩头,一路三惊两乍五拍腿:完全没变嘛,你看这教学楼,连老式钢窗都没换---你还记得那谁吗,和八班的姑娘打啵儿,被刘老师抓个现行,诺,就在那棵树下面...杨建军的兴奋多多少少感染了屈卫红,一路走到操场,两人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杨建军给屈卫红飞了一支烟,各自点上。
第一口烟吐出来,杨建军的下一番话就让屈卫红瞬间清醒。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杨建军说的是:“卫红你别想七想八了,公司保安队长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呢,到时候咱老哥俩又可以天天喝酒吹牛,多快活!”
屈卫红不动声色地问:“上次跟我提这事儿是哪年来着,04 年还是 05 年?”
“05 年,你刚从罐头厂出来,对吧?我记得清清楚楚”,杨建军说得笃定。
屈卫红也装作刚想起来:“对对对,是前年,你公司现在业务很忙吧?”其实屈卫红下岗是 04 年,三年了,之后杨建军再没提过这事,现在为什么提,意思是明摆着的。
杨建军说:“再忙也忙不到我,当然,你来了也忙不到你,按时上班下班,有事打个招呼,随便请假,咱们不用整那些客套”。
“再说吧,我这几年闲散惯了,受不得拘束!”
杨建军还想啰嗦,屈卫红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该去教室了,班会要开始了。杨建军也看了看表,说可不是!T 恤统一,手表管不着,要想显摆总有地方显摆。
教室差不多坐满了,大部分是外地回来的,李维和薛娟的号召力还真强。好多人十来年没见,不大认得出来了,想得起名字的就叫一声,想不起来的挥挥手笑一笑。
屈卫红看何莉萍到了,走过去把装着 T 恤的马夹袋拿给她,何莉萍抖开了一看,怎么皱皱巴巴的,屈卫红说新衣服不好直接上身,我放洗衣机里洗了洗,还好没脱色。何莉萍也不好说什么,拿上衣服出了教室,去洗手间换。
离班会开始还有一点时间,李维忙里偷闲过来跟屈卫红聊了几句,又去招呼别人了,这次聚会他是总策划,理解。
“你们东山四虎到了仨,怎么没看到万守中啊。”有个屈卫红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女同学问他。屈卫红说:“万守中当大官咯,城建局副局长,忙得很”。
“县级部门的副局长,副科而已,算不上什么大官”边另一个同学补充回答。屈卫红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真是尴尬。不管副科是不是大官吧,现在还把自己和万局、杨总、李总放在一起,说什么东山四虎,屈卫红才是真的尴尬。刚才老同学们打招呼,例行公事地问他在那里上班,就已经让他支支吾吾地难受了。
李维和薛娟走上讲台,用他们富有感染力的煽情宣告,兰江县高 9437 班相遇十五周年的大聚会正式开始!
李维煞有介事地双手指向教室门口,让人以为他马上要说,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其实台词是薛娟说的:让我们用最最热烈的掌声,有请七班最可爱的老师们进场----数学老师兼第三任班主任刘老师,接替王老师的第二任语文老师周老师,英语老师谢老师,政治老师孙老师鱼贯而入,站在讲台前跟同学们挥手致意,刘老师是最老的一个,头发全白,其他几个老师也肉眼可见老了,就谢老师看着还年轻。
难道还没有结束?因为李维和薛娟的目光仍然看向教室外头,难道是?
屈卫红要喘不上气了,心脏剧烈地跳着,这么隆重的压轴,一定是她!
果然,教室门框像一个时光穿梭机,突然把她从遥远的异时空跃迁了过来。五官开阔的瓜子脸,光洁的额头,深邃的眼眸,不是甄茹是谁?
屈卫红已经无法细看,她是瘦了还是胖了,白了还是黑了。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像 40 度高烧的人,看什么听什么都隔着一层,属于社会性不省人事。
好事的同学冲屈卫红死命地眨眼睛,用眼神发送谁都能看懂的莫斯电码,可屈卫红已经没能力识别,也没能力回应了。
接下来李维和薛娟的主持,几位老师的发言,屈卫红都梦游一样听着,别人鼓掌他跟着鼓掌,别人笑他也跟着笑。甄茹走上讲台,安静地环视四周,搜寻每个同学的眼神,让你看到她看到了你,还和当年一样。
甄老师说:“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们上课的开场白吗?你们选择文科班是数理化太差?还是觉得自己擅长背书?”
说到这里故意停顿,当年的同学们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现在则是仰头哈哈大笑。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历史老师,我叫甄茹。首先我想说,历史不是背书,什么年代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历史是一种思考方式,世界为什么曾经是那个样子,现在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这很重要,也很有趣。历史学有一句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学好历史能让你们在时间长河里找到自己的坐标...”
杨建军扯了扯屈卫红的胳膊,还是那副贱兮兮的样子:“快擦擦,口水流下来了。别说啊,小龙女还是那么漂亮,一点儿没见老...”
这一拉吓了屈卫红一大跳,也终于把他从不省人事的状态中拉出来。感官慢慢回位,大脑开始转动,窒息的人又呼吸到了第一口空气。
甄老师在讲台上继续发言:“你们走向社会,各有各的成就,我没什么能教导你们的了,就当老朋友之间聊聊天。我比你们年长七八岁,经历的时代变化多一些,半辈子喜怒哀乐沉淀下来,我觉得一个人要幸福,就一定要有信仰。我在欧洲生活了很多年,我最大的感受是他们很少焦虑,哪怕一辈子重复简单的工作。这就是宗教信仰给他们的力量。当不好的事情发生,他们就这样理解: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这样安排,但上帝这样安排一定有祂的深意。
我们中国人从古至今都是无神论者,最大的信仰其实是儒释道合体的哲学,而非宗教。宗教于我们是实用主义,比如佛教讲四大皆空,可寺庙里香火鼎盛都是求财求官求姻缘,搞得佛祖也很为难。新中国建立后我们信仰共产主义,这信仰陪着我们的爷爷辈父辈走过艰难的岁月,到了我们这一辈,到了新世纪,问问自己内心深处,真的还信仰吗?”
还是熟悉的甄老师,还是那么反动。
甄老师也知道这话不合时宜,掩饰地笑笑接着说:“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社会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贫富差距拉大,社会矛盾增多,迅猛变化的时代,人何以自处?有人说我很简单,我的信仰就是发财,可物质财富没有尽头,多少算多?有了就一定幸福吗?那些没有搭上时代列车的人、尽管努力还是被甩下车的人,他们又何以自处?
这些问题也没有答案,市面上心灵鸡汤的书多得是,统统给不了你答案,你们都只能孤独地寻找,寻找那只属于你自己的信仰。最可怕的是什么都不信。历史并不虚无,世界并不虚无,人生,也不虚无...”
从教室出来,屈卫红又陷入了梦游,对任何反应都慢了几拍,隐约看见前面给自己让出了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就是甄老师,可脚踩棉花的自己怎么走了另一个方向?
食堂堡坎外有一处隐秘的角落,那是东山四虎高三时候的固定窝点,不知道什么神秘力量把屈卫红又带了过去,当年他们没少躲在在这里抽烟,谈女生,谈人生谈理想。堡坎下的小花园还在,杨树被砍掉了,斜对面的女生宿舍楼不在了,新盖了一栋更高的楼。食堂门口的布告栏还在,里面也贴着一份布告,屈卫红看了一会儿,没太看懂现在的孩子闹些啥。
走进食堂里面,看不到打饭窗口,也闻不到大锅菜的味道了,现在是个单纯的篮球馆。水磨石地面换成了木地板,木头篮球架换成了玻璃钢的,屈卫红拍着子虚乌有的篮球,频繁变向,换背后运球,一个三步上篮,嗖!恍惚间,篮网好像晃了一下。
“卫红,叫你半天你都没反应,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
久远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往事潮水一样涌过来。屈卫红木木地转身,脸上好像是笑了一下,迎着甄茹走过去,走路的样子特别奇怪,不知道该走快点还是走慢点,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与甄茹重逢,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样的话,可现在全都忘了。
十三年的时光太漫长,漫长到他早就不抱希望,可她偏偏又出现了。“我还能想什么,明知故问”,这话是屈卫红在心里说的。
屈卫红不说话,甄茹就像当年参观屈家大院一样,参观起篮球馆来,可这就是个篮球馆啊,也看不了几分钟,然后就有些冷场。
屈卫红抬头,低头,张嘴,闭嘴,像在表演哑剧。甄茹笑了笑,该说的总是要说:“要不是李维主动联系我,我都不知道,原来我回北京之后,你们几个搞出那么多事情。你啊你啊,走之前不是跟说了嘛,什么都不要管,安心读书考大学,怎么那么倔呢,还把自己搞开除了”。
这下屈卫红顾不上整理情绪、组织语言了,慌忙问到:“李维这个狗东西,他,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甄茹说:“也没说太多,就说学校辞退我之后,你们先是请愿接着罢课,闹得特别大,整个高三年级都响应了,李维说那是他学生时代干过最牛的事,哈哈,还当成丰功伟绩了他。”
看来李维还是有分寸的,不该讲的事没讲,屈卫红神经松弛下来,也开了个玩笑:“请愿罢课都是李维牵的头,他是主犯,我只是从犯”。
甄茹被逗得大笑,没开灯的球馆里瞬间阳光灿烂。
“不对啊?李维是主犯你是从犯,怎么李维警告处分,你却被开除了?”笑过之后,甄茹捕捉到屈卫红话里的漏洞。
屈卫红结结巴巴地现编台词:“我啊,嗨,情况是这样,我,我还有别的事儿,旷课好几天,还去校长办公室,嗯,门上泼墨水,数罪并罚!”
“你干嘛反应这么激烈?”甄茹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话分寸没把握好,她当然明白,屈卫红为什么比别的同学反应更激烈。
屈卫红怕甄茹再盘问,换了话题:“李维是怎么找到你的?”
甄茹说:“还能怎么找?问你爷爷啊,你爷爷把我爸的电话给了李维,然后就找到我啦。卫红你就没想过主动联系我?”
“你也没主动联系我啊”,屈卫红话里有气愤,也有哀怨。
甄茹弯下腰、歪着脑袋打量屈卫红,一如当年她离开兰江前和屈卫红告别时的样子,屈卫红的心里又是一荡。
甄茹说的却是:“你还是和何莉萍结婚啦,当年我就说你俩特别般配。你们生了个女儿,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屈卫红心里一阵失落,隐隐约约的一丝暧昧消失不见了:“我女儿叫豆豆,今年 6 岁,我和何莉萍老夫老妻的,就那么过着吧,说不上好还是不好。甄老师你呢,什么时候回国的,也结婚生子了吧?”
屈卫红终于第一次叫出了她甄老师。
一直都想直呼她的名字,可每次到了嘴边又咽回去,现在终于叫甄老师,算是一种认命。
话题变成了家长里短,屈卫红松弛下来,敢于仔细打量甄茹了。岁月终究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眼神没有以前亮了,眼角有了鱼尾纹,低头时隐约可见双下巴,微胖的身材倒是比以前丰润了些,发型也不再是马尾辫,烫了个大波浪---两人边走边聊出了体育馆,甄老师说:“我是 94 年春天去英国读博士的,后来在法国德国工作了几年,结过一次婚,和一个法国人,可能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太大吧,没两年就离了,也没要孩子。我 05 年回的国内,现在在浙江大学当老师,教欧洲史...”
食堂往操场去的路边有一排白杨,当年就很高大,现在又高大了许多,浓密的树冠几乎遮住了整条路,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来,闪闪烁烁的,点点都是时光。
聚会太有代入感了聚会才刚开始,还有两大章,不同人的不同视角咋还不更新呢?
更新了,新一章开始写官场了,四虎之万守中的单章这一章对甑老师的描写,精彩!
谢谢,不同读者被打动的点不同,我本人倒是更喜欢1992屈卫红那一章对甄老师的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