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只说了一半儿,他却难以为继,额头,鬓角等处,也隐约有冷汗在一颗接一颗地往外渗。大唐皇帝英明神武,断不会被车鼻可汗的小伎俩所骗。大唐皇帝,也从不会对周边诸胡忍气吞声。可万一这回,大唐皇帝永远痊愈不了呢?毕竟,他已经年过半百,据传前年和去年,还曾经为风疾所困。(注:风疾,遗传性高血压导致的血栓。大唐共有七位皇帝死于此病)“不管有没有万一,我都不会干等着。”将骆履元和杜七艺二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姜简双手抱拳,向二人行礼,“七艺,小骆,我想拜托你们两个一件事。”
“这……”姜简和骆履元两人皱着眉头以目互视,都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强烈的震撼。
二人不愿意相信杜七艺的判断,然而,却找不出任何破绽来反驳。
并且,杜七艺的判断,乃是迄今为止,他们所有听闻和推测当中,最符合逻辑与事实的一个。其合理性,甚至超过了崔尚书亲自前来吊唁韩华本身。
如果招安车鼻可汗是当今皇帝亲自做出的决定;皇帝病了;车鼻可汗背信弃义,杀光整个使团的恶行,如果传入皇帝耳朵,势必会令病情加重。所以当朝重臣们决定压下这件事,等皇帝龙体恢复之后,再酌情上奏。
无论继续招安,还是出兵讨伐车鼻可汗,都远不及皇帝的龙体重要。而整个使团的死亡,比起皇帝的健康来,更是微不足道。
所以,崔尚书才不惜屈尊降贵,亲自出马来安抚一个小小郎将的家人。
所以,赵乡君见到姜蓉姜简姐弟俩心有不甘,才会委婉地透露一点消息,并且劝她们姐弟俩见好就收,免得被人指责不分轻重。
“呼——”夜风透窗而入,在这盛夏的夜里,竟然是透骨的凉。
“皇上的龙体,究竟病得严重不严重啊?去年就有过类似谣传,可到最后,全是虚惊一场。”骆履元抱了抱膀子,带着几分期盼发问。
“应该无大碍吧。圣上是马背上的天子,年轻时勇冠三军。今年春天,还能亲自去骊山打猎。”杜七艺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将窗帘也拉了起来。却不是为了保温,而是为了兄弟三个的话,不被第四双耳朵听见。
大唐律法,虽然没明文禁止过百姓私下里议论皇家隐私。可作为有志于将来出仕的年轻学子,他们暗中推测大唐天子李世民的病情,就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了。
否则,万一被外人听见,举报给官府,说他们谈论圣明天子病情之时幸灾乐祸。小哥三个即便侥幸没有锒铛入狱,肯定也得落个前程尽毁的下场。
“关键是,到哪里能打听到实情。”骆履元年纪虽然小,却极为聪明,立刻从杜七艺的回应和动作上,明白了对方在提防什么。犹豫了一下,在话语中直接略掉了议论的对象。
杜七艺没有回应,只管苦笑着摇头。
他舅舅杜子曰,号称消息灵通,可平时接触到的人物,却以贩夫走卒居多。像大唐皇帝病情如何这种重要机密,怎么可能传到快活楼中?
骆履元的父亲,眼下倒是在太史局供职。然而,漏刻博士,却是流外官,没任何品级。即便能听闻一些消息,也做不得准。更何况,骆博士向来谨小慎微,即便听到了一些秘闻,也不会轻易透漏给外人。
兄弟三个当中,原本最适合打听朝廷消息的人,就是姜简。他姐夫本身就是五品郎将,左邻右舍,也都是官宦人家。
只可惜,那是在韩郎将没出事儿之前。如今左屯卫郎将韩华被车鼻可汗害死,姜蓉、姜简姐弟俩,已经身处漩涡之中。这当口,她们姐弟俩再去打听大唐皇帝的真实病情如何,谁敢对他们实话实说?
“不用打听了,没必要。”就在杜七艺苦苦思索从哪里着手才能破局之际,姜简忽然拍了下桌案,低声决定。“打听出来又怎么样?即便圣上身体康复了,谁能保证,他会不会选择相信车鼻可汗的说辞?”
“不可能,我保证,圣上不会被车鼻可汗这点小伎俩所骗,更不会任由你姐夫他们白白牺牲!”
“圣上连颉利可汗的老巢都给端了,才不会在乎车鼻子这个杂种!”
杜七艺和骆履元两个立刻反驳,声音不敢太高,情绪却极为激烈。
今年是贞观二十二年,他们两人,一个十八,一个十六。都是亲眼看到米价从每斗三十五文降至每斗三文到五文,亲眼看到大唐兵马,将突厥、突骑施、铁勒、契丹、高丽等胡族,打得满地找牙。(注:唐代一斗米,折合现在十二斤半。贞观之治后期,长安米价,每斗米最高不超过五文钱。宋代最好时候是每斗八十文。”)
大唐天子李世民,在他们的心目中,不是神明,胜过神明。他们连李世民这一次可能病情很严重,都不愿意推断。怎么可能,接受李世民偶尔也会犯糊涂,被车鼻可汗这个杂种所骗?
“万一呢?”姜简看了两位好朋友一眼,咬着牙继续询问。
作为如假包换的贞观一代,他何尝不曾经相信,天子圣明无比,满朝文武皆公忠体国,贤良正直。
然而,三年之前,他父亲战死沙场,叔叔仗着家族中长辈支持,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爵位和封地继承权,满朝文武却没有人出来为他主持公道。圣明天子,好像也对此事毫无耳闻。
今天下午,兵部尚书崔敦礼安抚不成,立刻拿他的前程向他姐姐姜蓉施压的行为,也跟贤良正直半点儿都搭不上边。
所以,他不否认贞观之治,将大唐带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内心深处,对大唐朝廷的信任度,却远不及杜七艺和骆履元两个那样高。连带着,对大唐皇帝李世民,也不像二人那样崇拜。
所以,在无奈地接受了杜七艺的推断之后,他很快就想到了两种最坏的情况。
第一,圣明天子龙体康复之后,出于某种考虑,仍旧坚持招安车鼻可汗。
第二,圣明天子龙体一直缠绵病榻,甚至彻底一病不起。
这两种情况,无论出现哪一种,结果都是,他姐夫韩华和整tຊ个使团大仇得报的日子,必将遥遥无期,甚至,整个使团都被牺牲掉,只求换取车鼻可汗的表面效忠。
“应该,应该不会吧。”知道姜简嘴里的“万一”,指的是哪一种情况,骆履元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杜七艺的反应,远比他强烈。皱着眉头,低声反驳,“肯定不会,没有万一。我保证没有万一。本朝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情!圣上,圣上只是一时身体欠安。只要他老人家痊愈……”
然而,话只说了一半儿,他却难以为继,额头,鬓角等处,也隐约有冷汗在一颗接一颗地往外渗。
大唐皇帝英明神武,断不会被车鼻可汗的小伎俩所骗。大唐皇帝,也从不会对周边诸胡忍气吞声。可万一这回,大唐皇帝永远痊愈不了呢?毕竟,他已经年过半百,据传前年和去年,还曾经为风疾所困。(注:风疾,遗传性高血压导致的血栓。大唐共有七位皇帝死于此病)
“不管有没有万一,我都不会干等着。”将骆履元和杜七艺二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姜简双手抱拳,向二人行礼,“七艺,小骆,我想拜托你们两个一件事。”
“咱们兄弟,何必说得如此郑重?你尽管说就是!”骆履元抬手抹了下额头上的冷汗,答应得毫不犹豫。
“子明,你可别乱来!我舅舅特地要我看着你。”杜七艺年龄比骆履元稍长,思想也更成熟,立刻意识到姜简要闯大祸,赶紧出言劝阻。
“有空,多带着红线过来看看我姐姐。”对杜七艺的劝阻充耳不闻,姜简想了想,继续说道,“虽然崔尚书做了保证,我担心我不在的时候,别人欺负上门。如果将来有合适才俊,就劝我姐姐嫁了。韩家如此待她,她没必要为韩家守着。”
“子明,别冲动,肯定有办法。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杜七艺大急,一把扯住了姜简的胳膊。
“子明,子明兄,你到底要干什么啊?”发现姜简忽然变成了一个大人,并且还如此陌生,骆履元也被吓得一大跳,赶紧上前拉住姜简的另外一只胳膊,死死不放。
然而,姜简的身手,却强出骆履元和杜七艺两个太多,胳膊只是稍稍发力,就挣脱了二人的拉扯,随即,快速退开数步,再度长揖相拜,“七艺,小骆,拜托了。我要亲自去一趟漠北,为我姐夫讨还公道!”
“找死啊,你!”杜七艺如何能够答应,压低声音朝着姜简咆哮,“车鼻可汗麾下将士数万,你孤身一个且人生地不熟。贸然前往去了车鼻可汗的老巢,和送人头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朝廷还在调查,你就对他下手,国法不容。而他杀了你,却是白杀,并且还会牵连你姐姐!”
“是啊,子明。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打得过车鼻可汗身边那么多喽啰?弄不好连白道川都出不去,就会被边关守军给抓起来治罪。”骆履元知识面不够广,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劝阻姜简,果断选择给杜七艺帮腔。(注:白道川,位于现在的大青山下,唐代有关卡通往漠北。)
“七艺,小骆,你们两个别着急拦我,先听我把话说完。”知道两位好朋友都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姜简又往后退了两步,背靠着墙壁摆手,“我姐姐吐血的样子,你们俩也都看到了。如果任由崔尚书这些人捂盖下去,她非得被活活气死不可。我也不能背着一个靠姐夫尸体换前程的名声,让世人耻笑。更何况,姐夫还与我有授业之恩。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去一趟漠北,即便不能亲手割下车鼻可汗的脑袋,也要把我姐夫被杀的真相带回来。至于朝廷法度……”
换了口气,他的声音愈发坚定,“我如果是个将领,朝廷没调查清楚之前,我擅自对车鼻可汗动手,肯定国法难容。可你们别忘了,周礼上,还有一个血亲复仇。姐夫视我为弟子,他被车鼻可汗所害,我给他报仇,天经地义,连皇上都不能治我的罪!”(注:血亲复仇,是古代周礼所推崇的一种作为。朝廷上甚至有专门机构登记认可。秦朝之后为律法所禁止。但唐初却有血亲复仇的凶手,被李世民亲自下令赦免。)
(本章注1:车鼻可汗出身于阿始那家族的旁支的小部落,原本没资格继承突厥王位。但颉利可汗全家被大唐俘虏之后,突厥王族都归附了大唐,车鼻可汗趁机宣布自己为颉利可汗的同父异母弟弟,号令草原群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