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欢呼声四起,全场沸腾。“冲天香阵透长安,写得真好啊!”“你听听,我花开后百花杀!多么豪迈!”“比傅公子那句写得更好。”“我要把这诗刻在墙上!做我的座右铭。”一时间,每一个人,每一张嘴都在张合,唇齿间念诵的全是“黄巢”、“百花杀”。文魁座上的钟初棠脸都白了,她狠狠攥紧了自己手上的纱绢,粉白的指甲都陷到了肉里。那傅闻鹰一张俊脸如遭雷击,看起来像是被这首诗惊到了,实际上,钟晚芍知道,这是老乡见老乡,被人捅一刀,当即傻在场。
此时,诗会先头的抛砖引玉刚刚结束,小厮端上了一盆菊花。
“此乃菊中名品——天门挂彩,请各位才子赏玩吟咏。”
钟晚芍自如地拈了一块辣椒鸡丁, 看着地下一群男女或念念有词、或蹙眉摇头、或成竹在胸,只觉得好像在看人演戏一般有趣。
不过少顷,便有那性急的站起来,大声地念自己写的诗。
稍微仔细一听,除了对仗没问题,其他简直狗屁不通,不知所云。
她不便出声评价,万一大雍诗赋上的审美特别与众不同呢,侧眼看了另外两位将军,两人都被面甲遮住了大半情绪,完全看不出喜恶。
没瞧出名堂,钟晚芍只好继续把注意力转到会场中。
在第一位出头鸟被一片嘘声轰下台之后,后发言的人谨慎了许多,听着听着,也渐渐有些很不错的诗词得到众人认可。
最新一篇风格诡谲的短赋更是勃得满堂彩,那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上头包间的姬易行还赏了个银锭作添头。
作赋的中年书生看起来激动坏了,看着纸笔相公把他的短赋誊抄出来贴到外面,直念“梵天庇佑。”摸着银锭喜不自禁,这可是福州父母官亲自认可的赏识啊!
钟晚芍的长姐坐在诗会左首,与她相伴的还有几位文人模样者,大概是福州城最出名的诗赋魁首,他们看起来就自如得很了,一直未曾下场,只是淡漠地看着场下的文人书生们嬉笑。
钟晚芍猜测大抵是要压轴出场点热气氛的。
她那书卷气十足的长姐在姬易行赐下银锭时眼神闪烁,趁诸人稍定,竟开口念了两句自己的赋。
虽说钟晚芍早就知道她不似传言的那般高洁出尘,但钟初棠在福州才子眼中似乎还是饱有美名的,两句赋确实做得挺好,意境高雅,相比于描绘菊花之形,更突出自比菊花的孤傲。
这位“明珠”的偶然技痒把现场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不愧是钟小姐,词赋圣手,真是我等不可企及项背之人。”
“没错没错,小小年纪境界超出我等许多。真叫人叹服。”
书生的赞扬声不绝,姬易行倒是未曾赐下东西,只是在上头轻笑着。
钟晚芍敏锐地察觉到了钟初棠的期待和失落。
好生有趣,她这位鸾凤姐姐竟然有那么点心悦于姬易行。
倒也不奇怪,姬易行能力突出,品貌又佳,还是勋贵之后,能让少女怀春再容易不过。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一道男声响起。
只见一白衣男子款款从台阶上走下来,嘴唇微勾,一阵风起,吹起他披散在肩膀上的长发。
相比于场中被震住的众人,钟晚芍只想翻白眼,该死的装逼男,她现在确定了,这男主绝对不是她的死对头傅氏总裁——那人虽讨厌,但没男主这么装。
抄袭怪!照搬古人诗句我也会啊!妈的!最烦装逼的人!
“绝了、绝了!好诗啊。”一个老夫子颤巍巍喊道。
男主傅闻鹰微微抬手站在台阶上,听着诸人一片哗然面无表情、故作气宇轩昂之态,身旁还有一位蒙着面纱的蓝衣美人,身段妖娆。
想来就是一直陪伴在男主身边女主之一——虞枝碎。
美人在侧,众人瞩目,男主的待遇就是不同。
钟晚芍自嘲地想着自己作为路人甲为各位主角捧场的机会还是很多的,等她那个便宜爹带她去南离宗或者布道大会肯定也能一睹另一位女主圣女慈伽的风采。
会场中有人叹:“这两句诗把菊花的品格全都展现出来了,较之其他格局又更上一个层次。”
上首坐着的钟初棠脸色难看,这福士集的东家竟敢拿她作筏子,踩着她的名气上位?
脸上不显,只是桌下攥紧了手,侧耳甚至听到身旁几个文友暗嘲窃笑的声音。
钟晚芍包间内的其他两人也被傅闻鹰这一套露脸操作吸引了过去,钟晚芍倒是没什么大反应,她大学对文学感兴趣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还在顶尖学府进修过,自然晓得,千年前伟大文人掌缝里露出一点儿来就够我们品几辈子了。
能在偌大的大雍朝里听人传颂家乡几句诗也不错。
只听男主接下来面对众人的吹捧拱手道:“不过随意胡作罢了,有什么可吹捧的。”
啧,钟晚芍撇嘴,又是这让人厌烦的情节,靠古人的诗句大杀四方,你那舟状头一样的扁脑壳能想出这么精彩的诗?
也许是她脸上的不满实在有点明显,亦或是旁边的男人一向敏锐惯了,他挑眉道:“看起来银掌柜很不喜欢这诗?”
可不是?这装逼男不会就记得这两句吧?作为男主至少把整首诗背全了噻。
心底腹诽连连,钟晚芍依旧不打算明目张胆和男主打擂台——这个时候在巡抚面前给人上眼药?男主结局可是要当国公的——以后他升上去知道了我害过他,不得弄死我?
她一边抚摸着手中雀儿柔软的毛,只笑道:“大人瞧错了呢,我不太懂诗,只是在苦恼这位公子的诗歌到底是什么意思?”
又撒谎——元祈勾了勾唇。
小丫头最是喜欢笑嘻嘻地说些官话套话。
元祈心道,他沉吟了片刻,顺手把眼前那碟子撒了辣子的炸虾仁递到人手边,在旁边天策将军略带震惊的眼神中说道:
“听说一共有菊、蟹、月三套题目,你赢一个,我赏一个,你若是均能拔得头筹,我就恩赏你三个条件如何?”
钟晚芍:!
有这种好事,这可是当朝大员的许诺!
钟晚芍看着牧将军无暇的轮廓上轻覆的面甲,看到的不是春山碧水般的美色,而是一只嗷嗷待薅的羊。
大好人呐!
兴奋之余,她又冷静了下来,以她的文化储备,背几套拔的头筹的诗赋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这诗词又不真是她的作品,哪能往自己脸上贴这不该的金?
几乎没什么思虑,钟晚芍歉意道:“我是拜读过许多山野文士的诗赋,您若是需要我甚至可以背出整本诗集来,但自问是写不出来多精彩的名句。”她有点肉疼地咬了咬牙,“这样好的机会只能让给旁人了。”
元祈长指轻轻敲着桌面,半晌才重又笑道:“既是不为人知的山野文士,能在今日得见天日也是他们的幸事,若你能背下他们的诗句,我的承诺照旧算。”
李白、苏轼、杜甫——诸位tຊ被迫在大雍成为无名小卒的一天~
有了承诺,钟晚芍当即应承下来,她把怀里的小雀儿放到一旁,四下看了看,包间书案笔墨齐全,便用眼神示意“牧将军”能否用房间里的纸笔。
元祈颔首,钟晚芍便研墨、抬笔、伏案写了起来。
一旁的牧戎铮试探着向自己的半天娇伸出了手,那雀儿头一扭,蹦跳着离去了。
牧戎铮:妈的,凭什么?你一只鸟还区别对待?
钟晚芍的毛笔字写得也很好,多亏了感兴趣的那几年练了不少。虽然她算账的时候更喜欢用炭笔,但该上毛笔的场合至少都能自如应对,不至于掉链子。
默写了几首她觉得场合合适的诗赋,叠了一叠,交了身旁的近侍,示意放到会场中那个莲花盘子里。
还是没必要风头出到自己身上。
元祈默默颔首同意,近侍才拿着几张竹筏纸出去了。
会场中的气氛在傅闻鹰出现后更热闹了,有几位助攻还将傅闻鹰请到了钟初所在的文魁座位旁。
钟初棠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暗恨此人夺了她的风头,示意身后孔嬷嬷将自己在家提前备好的诗赋拿出来。
咏秋的诗会选题大都那么几个,现场又嘈杂,需要安静氛围的书生才女们会提前在家打磨好几篇诗赋来此待选,也算是一种约定俗成。
只是现场作诗更显才气、更有噱头罢了。
有了这位酒楼东家亲自下场的插曲,诗会索性把剩下的两个题目都拿了出来。
蟹的主题,由小厮端上了一盆生蟹,一盘熟蟹。至于月,则由主办人出面请现场官职“最大”的协领姬易行写了一个“月”字卷轴。
当然,不喜欢出风头排场又十足讲究的“更大”的官此时正坐在钟晚芍旁边。
这诗会,办的真不怎么样。她腹诽道:“我先前办的楼盘品鉴会可比这体面多了。”
书生间的争端进入了白热化,这个书生念“双螯白玉酥”,那个才女感怀“天空溶溶月”,好不热闹。
钟初棠和傅闻鹰的比得更是火花四溅,钟初棠胜在骈句精妙,词赋完整,那傅闻鹰往往只脱口个一两句,却意境宏大壮观,惊倒一片。
两边酣战,还是主办站出来调停,请各位先品雅宴,将莲花盘子里的诗赋叫人念出来权当消遣。
此时的钟晚芍已经快乐地将眼前的油泼鱼片吃完了。
男主就不该掺和这些诗词歌赋,专心做餐饮买卖多好,上的全是她喜欢吃的。
“咏菊诗一首”
“今朝高朋宴饮时,重菊又来当添头,一瓣一瓣又一瓣,朵朵明黄在眼前。”纸笔相公念出来都有点无奈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谁啊,写这样的诗还不如回家种地。”
这作者也是机灵,胡写一通未留下笔名。
连着念了两三首差不多水平的诗赋,宾客们直喝倒彩,直言不要听这些污了耳朵。
纸笔相公无奈之下又摸出一叠纸,那纸质地厚密,上面还压着花,露出细细的碎金,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来了精神,打开略扫了一下,呆住了。
“快念啊。”
“是不是太烂了,把吴相公都看傻了。”
纸笔相公咳了两声,双目饱含激情地扫视四周,会场内声音渐小,目光聚集过来。
“这是一首咏菊诗,笔者名为黄巢,诗名《不第后赋菊》”
“黄巢是谁?没听过啊。”
吴相公努力压抑住自己面上的表情,读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全场寂静——
片刻后,欢呼声四起,全场沸腾。
“冲天香阵透长安,写得真好啊!”
“你听听,我花开后百花杀!多么豪迈!”
“比傅公子那句写得更好。”
“我要把这诗刻在墙上!做我的座右铭。”
一时间,每一个人,每一张嘴都在张合,唇齿间念诵的全是“黄巢”、“百花杀”。
文魁座上的钟初棠脸都白了,她狠狠攥紧了自己手上的纱绢,粉白的指甲都陷到了肉里。
那傅闻鹰一张俊脸如遭雷击,看起来像是被这首诗惊到了,实际上,钟晚芍知道,这是老乡见老乡,被人捅一刀,当即傻在场。
不好意思了,这把龙傲天由我来当!她心道。
吴相公声音里的颤音还未消失,又打开一张纸。
眼尖的人已经看到了他手中相同颜色纸笺,喊道:“黄巢先生还有作品,都闭嘴,都闭嘴!”
吴相公开口道:“笔迹看起来相同,不过这次的雅称是皮日休。”
“《咏蟹》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好!”有人第一个叫了起来。
“写了螃蟹的霸气,又写了自己的自己浑身是胆,多么有趣!”
席位上的钟初棠白着脸握住了孔嬷嬷的手,孔嬷嬷脸上微露痛色,但还是轻抚她的肩膀,老嬷嬷自己没什么文化,但看小姐的脸色,也知情况不好。
“最后一首,是个词令,执笔者是辛弃疾,《水调歌头,我志在寥落。》”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骖鸾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
“少歌曰:神甚放,形如眠。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
会场落针可闻。
钟晚芍趁这个机会,朝“牧将军”眨了眨眼睛。
元祈从“人世俯仰已千年”的意境中回过神,对女孩浅笑一声,解下腰带上的翡翠环佩,丢了过去。
“三次机会,是你的了。”
钟晚芍迅速起身道谢,又像至今还未回神的“戎将军”行了礼,趁外面闹着,偷偷溜回了原来的包间,她不想被人逮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