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能只有一个儿子。皇帝不能有一个异眸的女儿。皇帝更不能只有一个异眸的女儿作为后嗣。……种种种种关于对一个帝王的约束。倘若生在太平盛世里,梁立烜做个守成之君、纵享天下富贵,那他倒是有心思一一和这些老匹夫们斗下去。他就要赵观柔一个皇后,也可以只要东月一个孩子。盛世无忧的皇帝是不怕这些的。——但是刚建国的那个时候,他不能。他稍微分出些其他的心思来和他们忙着纸上谈兵的啰嗦,给外人钻了空子来,他的帝国都可能在一夕之间坍塌崩溃。
在大中殿内默不吭声地陪着东月玩了好半天,薛兰信当夜照旧在长乐阁里带她睡一晚。
同样的,在外界的人看来,则是邺帝梁立烜今日招幸了薛贵妃。
*
不过薛兰信对这些名声倒也不介意,即便她和皇帝之间什么都没有,所谓薛贵妃膝下的一儿一女,更是和她和皇帝都没有半分的关系,但是她反而很乐意借用这种“备受皇帝宠爱”的名声,有时还会自己添油加醋地去宣传一番。
因为只有让旁人误以为她受宠、误以为她是皇帝的女人,她才能借着这种名声去狐假虎威地做她想做的事情。
当年赵夫人死后,皇帝后知后觉地痛彻心扉,一夜之间便白了一半的头发,后来更是连连数夜吐血不止,艰难卧床三四个月后才能勉强起身。
那段时间,守在大中殿里贴身照顾才几个月大的东月的人便是她。
皇帝,对她也还算信任。
梁立烜从病榻上起身后,冷眼看了她许久,而后同她说了一件事。
他问她愿不愿意一生都守在东月身边照顾东月。
因为东月的特殊眼睛和特殊身份,皇帝并不会让太多的人见到她的真容,所以照顾东月的人必须永远跟在她身边,不能随意更换,也不能随意选用别人过来,这一切需要做到严格的保密。
皇帝需要一批严密的心腹。
薛兰信说她愿意。
宫里的宫娥婢子们,其实并不是一生都需要伺候一个主子直到老死宫中。她们也有自己的自由,可以在到了合适的年龄之后就出去嫁人婚配,过自己的生活。
而当年赵夫人救下薛兰信的时候,可没有说过薛兰信是隶属于自己的私奴。她待薛兰信很客气,薛兰信也是一直称“臣”而不称“奴婢”的。
是而,在当时,赵夫人已死,薛兰信完全有自由不管东月,拿着她经年攒下的银钱出去嫁人婚配,逍遥快活。
她对皇帝说,她愿意。
她要守在这里,守到还赵夫人清白、守到梁立烜后悔的那一天。
守到柴子奇被他放出来。
没有柴子奇,纵使放她出去婚配,她又能嫁给谁呢?薛兰信谁都不想嫁。
作为补偿她一生青春的代价,和薛兰信商议后,梁立烜册封她为昭仪,给予她宫妃的身份,给她荣华富贵。
薛兰信也借此开始和郭妙菱她们明目张胆地对抗,梁立烜完全默许了。
至于后来孩子的事情。
新帝登基,膝下无子,怎么能不惹人议论、群臣进谏?
梁立烜不知从哪里的乱葬岗抱来一个男孩交给了薛兰信,声称是薛氏之子,晋封薛昭仪为贵妃。
后来,他又如法炮制,抱来四五个孩子,又弄来三四个给他“生”了孩子的美人。
薛兰信知道,那是因为他那个时候实在是太累了。一个初生的、稚嫩的帝国,需要开国君主付出大量的心血再去建设和维护它。
古话常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何况梁立烜这一路走来,打江山都已经那样不容易了,守江山只会更难。
在那样一个动乱飘摇初初稳定的年代,他实在是分不出太多的精力再去应付那堆文官们关于他后宅私事的喋喋不休的争论。
皇帝不能没有皇后。
皇帝不能没有后宫。
皇帝不能没有儿子。
皇帝不能只有一个儿子。
皇帝不能有一个异眸的女儿。
皇帝更不能只有一个异眸的女儿作为后嗣。
……
种种种种关于对一个帝王的约束。
倘若生在太平盛世里,梁立烜做个守成之君、纵享天下富贵,那他倒是有心思一一和这些老匹夫们斗下去。
他就要赵观柔一个皇后,也可以只要东月一个孩子。
盛世无忧的皇帝是不怕这些的。
——但是刚建国的那个时候,他不能。
他稍微分出些其他的心思来和他们忙着纸上谈兵的啰嗦,给外人钻了空子来,他的帝国都可能在一夕之间坍塌崩溃。
可是皇帝能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啰嗦的人杀了了事?
那当然可以。但是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后果都是极其可怕的。
因为刚开国的皇帝们都十分爱惜自己的名声,打天下的时候用的武将,到建设国家时,必须选用文人。那个时候,文人再不好也不能随便杀。若是杀了他们,天下人都会惶惶不安,甚至会因此演变为另一股和他作对抗争的势力。
所以在自身的势力还未完全稳固的时候,他可以满足那些老言官们的要求。
要皇后?他立了,只是从来不去多看一眼。
要后宫?他封了。不过一个都没碰过。
要子嗣?儿女他都有了。但是没一个是他亲生的。
他们满意了。也不再啰嗦了。
梁立烜遂愈发勤政地一心扑在这个他一手建立的帝国上,既是为了站稳自己的脚跟,或许也是为了用这种过劳的勤勉来弥补赵观柔从他生命中离去的痛苦吧。
这些,大约也只有薛兰信韩千年他们几个人看在眼里知晓。甚至连郭太后、秦王梁臻他们都不知道。
但薛兰信看了也只觉得好笑。
好一个情深入骨、为自己守身如玉的帝王!
——他早干什么去了?
*
哄睡东月时,东月还追问薛兰信那个南地秀女的事情。
“他们都说她是最像我阿娘的人了。我喜欢她。”
薛兰信笑道:“过一段时间,等她有空了,我会把她请来这里陪月儿的。”
翌日晨起后,离了东月的面,薛兰信旋即又换上了那副嚣张宫妃的嘴脸,大摇大摆披金戴玉地乘坐轿辇从大中殿离开了。
瑶华殿的宫人们和她说:“主子,今儿因是新人进宫的头一天,几位新人都在宝庆殿给太后娘娘请安呢。魏妃吕妃她们被禁足不得出,但乔妃和秋蓉殿三位美人都过去了,算是阖宫齐全,主子您去不去?听说……听说郭皇后心里不痛快,撺掇着郭太后正要罚那位赵美人呢!”
薛兰信勃然变色:“去?为何不去?——快,你们脚程快些!”
郭太后、郭太后!
郭太后这老贱妇从前就不大喜欢赵夫人。
当年赵夫人身故,皇帝怎么可能没有想过调查真相?
只是,一来他乍然知晓了赵夫人过世的消息后,身体没有承受住打击,大病了一场,三四个月后才渐渐好起来,那段时间郭太后姑侄把持内宫,只怕许多重要的证据也被清扫了一空。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事,皇帝着手调查赵夫人之死时,首先就查过皇后郭妙菱家族。
郭太后认为皇帝怀疑自己,十分恼怒,在皇帝面前闹死闹活了好一阵,觉得皇帝待她这个母亲还不如陌路人,一直扬言要以头撞柱。
有一次皇帝来看望她,她向皇帝发了一个誓,一个毒誓。
她说:“皇帝,你母亲是那般歹毒的婆婆吗?我今日便以郭家全族的性命同你起誓:我郭顺玫要是害死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妻子;我郭家的人、哪怕只有一个帮着我、和我一道害死了我亲生儿子的妻,我郭家全族不得好死、绝嗣而终!这样的毒誓,皇帝你可满意了?!”
当时,皇帝还真有几分被她吓到了。
心里也涌起了几分愧疚母亲的情愫。
毕竟他觉得自己已经因为他的多疑猜忌害死了自己的妻子,若再因为这份猜忌、逼得亲生母亲走投无路发次毒誓,那便是他知错不改犯下了第二个错。
皇帝由是有些愧疚地和郭太后道了歉、认了错,就没再继续追查郭家,还封了郭太后兄长、郭妙菱父亲的官职作为弥补。
当时,皇帝梁立烜虽不再查了,但薛兰信心中并没有放下对郭家的怀疑。
可是须知,这是个孝道伦理压死人的时代,父母可是具有极大极大的权威的。就郭太后的那番话,也得亏是没传出去,倘或传出去了,说不定皇帝都会被千夫所指,责为不孝。
郭太后都做到这个份上了,皇帝也相信了,薛兰信又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但是今天,她再度想起了郭太后的这个誓言。
她说,她不曾害死自己亲生儿子的妻子。
只是,她的亲生儿子,究竟有几个呢?
薛兰信勾唇一笑,似乎一块一直压在她面前的乌云被人撕开了一角,只待她冲过去将它们彻底撕碎。
而后,便是天朗气清、碧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