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个时代的女子来说,匡氏就是“十全十美”的吉祥人。很多女子出嫁,都会请她去铺床叠被的,匡氏的名声也就渐渐起来了些。又一年后,匡氏再度生产一子。那时匡氏的夫君他们家中渐渐有些周转不开,有邻里的婆子给匡氏出主意说,既然她现在生养了孩子,奶水正足,不若委屈委屈自家的,给孩子喂米糊糊就够了,养着自己的奶水出去给人做乳母,大户人家家里当差的,赏银也不少呢。匡氏十分心动,遂答应了,那请那婆子为自己快些寻两个人家来。
那天匡妈妈用含糊又带着混沌的语气缓缓向薛兰信开口说起了她的往事。
她说,她年轻时候是在幽州长大的。
*
那时候天下还不叫大邺,是前朝的大齐。
时值王朝末年,天下动荡战乱不休,九州四方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但这些是她后来四处漂泊时才真正看到的景象。
而在当年的北方幽州,概因历任节度使们擅长铁腕统治,将社会治安问题控制得很好,所以即便幽州城内胡汉混居,除了汉人之外,甚至还居住着不少的胡人,但是内里却几乎没有什么作乱劫掠的恶性事件,百姓还是安居乐业的。
在仙和坊里,她同一群与她同年的女郎们一起安安稳稳地长大了。
那里面住着很多人,有胡人,也有汉人,更有杂胡。
匡家原来是做铁匠的,生活虽然并不至于到了清贫的地步,但也没有那么富裕,不过让家里的老人孩子们衣食无缺还是不愁的。
隔壁的杨家是教书先生,在坊间开了所小小的学堂,有不少的孩子在他家念书识字。
杨家女郎生得相貌也极好,出挑得如书画中走出来的窈窕美人。
再边上还有一位胡女,常年挽着利落的马尾辫,带着她从家乡猎得的动物皮毛来贩卖,偶尔也会给自己换两身汉家女郎的衣裳穿。
她们这些女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后,匡氏在家里的安排下嫁了个门当户对的城里的裁缝,而杨拂樱却被幽州节度使部下新提拔起来的一位将军赵偃求娶回去做了夫人,一下跃升成了幽州城内的官夫人阶层了。
赵将军在仙和坊里置了宅子,仍旧带着杨拂樱在那边住下,而匡氏就跟随自己的第一任夫君搬到了城西。
坦白来说,匡氏和杨夫人的感情倒并没有因此有什么生分的,她也并不会去嫉妒杨氏,因为她心知拂樱生得极美,本来就该高嫁享福的。
只是毕竟出嫁从夫,杨拂樱的夫君是在幽州仕途一片光明的将军,而她的夫君只是个小小的裁缝,她们彼此分属了不同的社会阶层,互相能攀谈起来的话就少了。
比如杨夫人和她说起幽州节度使梁凇新娶了南地来的郭氏千金为夫人,匡氏就接不上话。她不知道南地究竟在哪里,也没有资格出席梁凇和郭夫人的婚礼。
但是杨夫人若和她说,坊里原来卖兽皮的那个胡女、好些日子没见她人了,匡氏倒是可以接上一嘴:“兴许是回娘家嫁人了。”
杨夫人轻柔地笑了笑:“只怕难呢。她心里一直装着梁将军,哪里能轻易开口许嫁别人。”
匡氏也不禁笑道:“她到底是个胡人,想嫁给汉家的节度使大将军……只怕是要做梦了。何况梁大将军婚配的本该是你适才说的世家千金,哪里能轮得到她。”
这话彼此一笑而过,也没有再提了。
一年半后,幽州节度使夫人生下一对双生胎,一男一女,是为大吉。匡氏在城西的裁缝铺里听别人说了这件事。
但是没多久,男婴夭折了。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平常人家妇人生产,婴儿本就有很高的夭折率。只是当时匡氏心中不禁为那位郭夫人心疼了一声,本来好不容易一举得了嫡长子,这一下,竟然又夭折了……
婚后三年内,匡氏一连生下一儿一女,她的孩子们倒是个个健健康康的长大了。
加之那时匡氏上面的父母、公婆都健在、身边的裁缝夫君疼爱她,下头又有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一时之间,她反倒成了连杨拂樱这样的贵夫人们心中都羡慕的对象。
对于那个时代的女子来说,匡氏就是“十全十美”的吉祥人。
很多女子出嫁,都会请她去铺床叠被的,匡氏的名声也就渐渐起来了些。
又一年后,匡氏再度生产一子。
那时匡氏的夫君他们家中渐渐有些周转不开,有邻里的婆子给匡氏出主意说,既然她现在生养了孩子,奶水正足,不若委屈委屈自家的,给孩子喂米糊糊就够了,养着自己的奶水出去给人做乳母,大户人家家里当差的,赏银也不少呢。
匡氏十分心动,遂答应了,那请那婆子为自己快些寻两个人家来。
她那时还不知道的是,正是自己的这个决定,后来让她追悔终生,毁去了她所拥有的一切“十全十美”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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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匡妈妈又忍不住哭起来,哭得她的嗓子似乎都要嚎干了,发出了艰难地“嗬嗬”的嘶哑声音。
薛兰信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肯定才是重点,她不动声响地按了按匡妈妈的手臂上的一个穴道,让她稍稍镇定些。
匡氏眨了眨浑浊无光的眼睛,掩面哭道:
“那婶娘带我去了一家偏僻院子里,叫我去喂大一个孩子……”
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主院。只是个别院。
匡氏心下了然,心道这必然是谁家的男人偷偷养在外头的外室,不敢带回去给家里的正妻知道,所以悄悄请奶娘来喂孩子的。
——可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管拿钱办事,养活自己的三个孩子就是了。何况那个背后的雇主对她十分的大方。
匡氏每天喂养着孩子,那间别院的前院和后院划分得非常清楚严格,她只能在后院的范围里活动,孩子饿了,才有人把孩子抱来给她喂,孩子吃饱了就立刻抱回去。她从未见过孩子的母亲和父亲究竟是谁。也并不好奇。
偏有一日,事情还是败露了。
正妻气得不行,跑来抓这个“小狐狸精”和小狐狸精生的孽种,顺带将匡氏这个喂孩子的也当成同伙,一起抓了回去。
她听到身边的人对那贵妇正妻都十分恭敬,唤她,郭夫人。
说道那三个字的时候,匡氏浑身痉挛抽搐,像是又唤醒了她的什么可怕的记忆,整个人抖若筛糠,俨然是又不再清醒了。
薛兰信再怎么使力气按压她的穴道,她也醒不来。
兰信遂只得作罢,亲自给匡氏施了一回针,然后又让人将她扶回榻上去歇息。
但她脑海中仍然在不断地仔细思索着匡氏所说的话,思索着将所有的线索串联到一起来。
*
她喂养过一个胡女生的孩子,是个男婴。
郭夫人曾经将她抓走过。
郭夫人是正妻,匡妈妈喂养的孩子是外室偷偷生的,所以才被人家当贼似的抓回去审问。
匡氏怕极了郭太后,所以这郭夫人……就是当年的郭太后。
那这孩子的父亲……只怕是郭太后的丈夫梁凇?
邺朝高皇帝梁凇的儿子,拢共就三个,若是去掉早死了的郭太后的长子,那也就是当今陛下梁立烜和秦王梁臻。
薛兰信的心跳陡然跳动地极快,几乎要跳出她的胸膛。
她喉间涌上一股战栗兴奋的血意。
“主子,大中殿吩咐您今日要过去一趟,您看……?”
偏这时,马兴财过来回话,打断了薛兰信的思考。
她冷冷地应了一声,想起梁立烜今日让她过去陪东月玩,便换了身衣裳,这才往大中殿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