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什么?”夜安锦一愣。“那样,我自认倒霉。”叶天道沮丧地重复。“不是这句。你刚才说,合同上约定如果因甲方失误造成任何问题,另加两倍赔偿?”夜安锦追问。“对。是两倍,一共得九千万,至少,因为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都要退全。”“你之前还说,你昨天晚上看监控还没发现问题,而且提供这幅拍品的藏家上午还来看过,是不是这样?”“对,他八点半到,九点十五分离开。因为我记着你约的时间是九点半,我送他走的时候特意看了时间。”
叶天道见夜安锦皱起眉头,笑起来,“没有记载的大家画作很少,能保存完好的更是凤毛麟角,大家熟知《鹊华秋色图》《秀石疏林图》分别存于台北和北京故宫博物院内,真迹普通人难得一见,所以这幅画作就更显珍贵。此次预展,也是希望更多人大饱眼福。”
夜安锦默不作声。
她盯着这幅画,越看越别扭,但到底哪里别扭,她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叶董,您方便打开水晶柜,让我上手看看吗?”
夜安锦说。
叶天道立刻掏出钥匙打开了水晶柜,并把钥匙直接放到了夜安锦手里,“这三把钥匙是三个主展柜的钥匙,以后由您保管。”
“只这一套?有没有备用钥匙?”
夜安锦出于法医的敏感,隐隐觉得事有蹊跷。
“对,只此一套。备用的都让我毁掉了。安全第一嘛。”
叶天道笃定地说。
夜安锦感念他的信任,同时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按说,这是他们头一次见面,而且她并没有保管主展柜钥匙的权限,叶天道这么信任她,她没感觉受宠若惊,反而有了一丝警惕。
夜安锦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钥匙,在其中一枚钥匙的沟纹一角看到了一点褐色的类似灰尘的东西,但尸检经验丰富的夜安锦一眼看出,这是残留的硅橡胶。
之前她在法医学院曾跟着导师经手了一起案子,需要开棺验尸。
那具尸体长期处于酸性泥沼中,已经形成泥碳软尸,极易变形、散架,碰触需要格外小心。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提取尸体指纹的时候,就是用的这种调制好的硅橡胶。
它涂在手指上的时候是软的,随后会快速干涸,取下后,指纹清晰无误。
也就是说,这枚钥匙被人用硅橡胶复制了!
夜安锦脑际电光石火,再凑近细看柜中的画作,顿时了然于胸。
她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只塑料透明密封袋,把那三把钥匙放进去,递回给叶天道,“报警吧,钥匙被人复制了,画作被人用高仿调换了。”
叶天道手一抖,密封袋应声落地。
“不过这幅画高仿冒造得十分老到,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只是装裱的绫子用反了,当然,外行看不出来。”
夜安锦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天道一眼。
叶天道呼吸急促,虽然强作镇定,额头冒出的细密冷汗暴露了他内心极度的恐慌。
他定了半天神儿,声音还是颤抖得不像话,“安锦,这件事千万不能声张,更不能报警。因为我们明天就……”
“诚信第一。”夜安锦不忍看他皲裂般的眼神,“你要求我做到的,你也应该做到。”
叶天道像被人猛砸了一锤,高大的身体蜷缩成团,无力地蹲在地上,想捡起密封袋,手指像不听使唤,半天捏不住,“万一找不回来,我、我全部的资产也赔不起这幅画……”
夜安锦听得出叶天道的潜台词。
如果不报警,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以假乱真,瞒天过海,拍卖会照常进行,谁愿意当冤大头谁当去。
反正这幅画史料典藉上均无记载,各大官方博物馆也没有真迹,说它是真就是真,假的也真。
“您知道,即使是真迹,也有可能被人诟病,毕竟无章可遁、无迹可查,许多藏家只相信有记载的,哪怕是高仿赝品也很受欢迎。这幅画如果你不说穿,没人知道它被调换过,提供这幅画的藏家上午还来过,他也没有异议……”
叶天道稍微缓过神儿,撑着膝盖站起来,恳求地看着夜安锦,“还有,如果报警,我的拍卖公司防盗系统不够严密安全,那对我公司的声誉……是毁灭性的。”
“我理解,但不苟同。”
夜安锦转头四下看了看,“出了问题首先想到的不应该是逃避和自欺欺人,而是采取有效措施去解决。您也知道,任何时候以假乱真都是违背天道的,别的不说,您的名字会如影随形地折磨你的良心,你很快会变成沙和尚。”
叶天道诧异地看着夜安锦,灰暗的目光有了一丝活气,“你能帮我找到小偷?”
夜安锦指了指展厅顶棚四角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监控,“没坏是吧?”
“没有。”叶天道斩钉截铁,“但是昨天晚上我还仔细浏览过,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人打开过这个柜子。”
夜安锦点了点头,直视叶天道。
叶天道目光坦荡,并没有回避她,“安锦,我们已经签了字摁了手印了,我聘用你,就绝对相信你。我没有怀疑你看走眼,我相信你的判断,这件拍品确实是赝品。但是请你……”
“手下留情?”
夜安锦有些失望。
民不告官不究。
如果叶天道不报警,她身为公司特聘的鉴宝师,有责任和义务维护公司的声誉、保护公司的利益。
哪怕她良心不安,她也不能置身事外地昭告天下,指明这是幅赝品。
但偏偏,她还是位法医。
她曾郑重宣誓,绝不毁灭或伪造证据,不弄虚作假,坚决维护司法公正。
那是以灵魂起誓,以生命作赌的宣言,不容亵渎,不容更改。
夜安锦没想到,鉴宝和鉴尸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原来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弄不好,两者就是生死冤家。
想对得起良心,这两件事都得说一不二,绝不弄虚作假。
鉴宝如果为了赚钱睁着眼说瞎话,确实能赚得盆满钵满;验尸如果收贿作伪,确实能误导案情掩护真凶。
但这样都是谋财害命丧尽天良,轻则招人唾骂,重则身陷囹圄,绝对没有好下场。
她呢,现在怎么办吧?
这刚签了应聘合同,叶天道给的优惠大大的有,平心而论,她真该感恩戴德。
但她是正直无私的法医,绝不会草菅人命那种,让她鉴宝耍太极,她得精神分裂。
叶天道和夜安锦对视了半天。
叶天道目光里的恳求、惊悸、担忧、绝望和挣扎,丝丝入扣地拧成一股绳,结结实实捆住了夜安锦的心,绷得快要断了……
夜安锦终于在叶天道的默认里丢盔弃甲。
“对不起,我做不到手下留情,因为我曾经被人骗过,我知道那种被人骗的滋味,我不想招人恨。哪怕买家始终不知道被骗了,我也不能原谅自己。我们……解约吧。”
夜安锦退后一步,刚要转身走,被叶天道一把拉住。
他要强人所难?
夜安锦挑眉,浑身戒备。
“安锦,对不起。我、我难为你了。这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有这种软弱和虚伪的想法。你帮我一把,我的意思是,你帮我查清是谁偷的,我知道你行,咱们不报警、不声张,你帮我查到了,我们把画追回来;查不到,我就认栽,这幅画的起拍价是三千万,合同上约定如果因甲方失误造成任何问题,另加两倍赔偿,九千万,我还凑得出来……”
叶天道破釜沉舟地说,“那样,我自认倒霉!”
“你刚才说什么?”
夜安锦一愣。
“那样,我自认倒霉。”
叶天道沮丧地重复。
“不是这句。你刚才说,合同上约定如果因甲方失误造成任何问题,另加两倍赔偿?”
夜安锦追问。
“对。是两倍,一共得九千万,至少,因为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都要退全。”
“你之前还说,你昨天晚上看监控还没发现问题,而且提供这幅拍品的藏家上午还来看过,是不是这样?”
“对,他八点半到,九点十五分离开。因为我记着你约的时间是九点半,我送他走的时候特意看了时间。”
叶天道疑惑地看着她,“有什么不对吗?”
夜安锦转头看了看那幅画,又低头看了看地上密封袋里的钥匙,闭上眼睛沉思默想。
叶天道紧张地看着她,大气不敢出。
整个展厅里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