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了子期的阻断,要不然自己可能陷入那个梦魇里,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李牧一直有一种火烧般tຊ的焦灼,焦虑,对即将到来的风险的焦虑,像是拿刀在自己的骨头上轻轻刮擦,痛苦但使自己每时每刻都保持着清醒。所以当年的他能称为皇帝近卫的佼佼者,也是因为这种能力。
就像是当晚那根燃烧的蜡烛。对,自己就是那根蜡烛,燃烧着,防御了大部分的黑暗,然而自己也在不停的消耗,结果,到了最后,还是黑暗赢了。
李牧的防御中从未预见过敌人这种侵入方式。只是一只小小的飞蛾。却差点把自己这只蜡烛扑灭。
飞蛾飞进他的耳内时,他的心思还在担忧子期的病况,接着他便感到自己的身体发麻,像是石化了一样,正当他费力的去举手抓挠时,忽的他看到了丽妃的样子,丽妃在对镜梳扮,而奇怪的是李牧觉得自己就在镜中,透过那玉石镶边的镜子,李牧甚至能闻到丽妃身上的幽香。那无暇的面容,绝美又不失亲切。
然后他看到一只金色的飞蛾倏忽飞入了丽妃的耳内,丽妃瞳孔忽的放大,慢慢的拔出那光彩绚烂的蓝宝石玉钗,刺入了她的太阳穴。
这个举动就像是一种催眠或者暗示,李牧瞬间觉得自己的手能动了。它伸向桌上的短匕,奇特的匕首,鲨鱼皮包的手柄,匕身像是黑曜石打造的。李牧知道这是日间女儿拿来玩耍之物,也从古月的讲述中知道女儿用它来防身。
手好像不是自己的。它拿起了匕首,便掉转方向,向自己的颈间割来。李牧的额头上开始渗汗,他明白自己是中了道了,但却无力阻止。不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嗓子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脸涨的通红,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匕首,然后那匕首还是一点点的往自己颈间刺来。
这时他听到子期的梦语,父亲,她的呼喊使李牧的神智清醒了一些,那匕首已刺进肉里,冰冷如霜。
李牧欣慰的发现子期真的是自己的福星,上一次是在丛林,这一次是在更大的丛林,周都。当子期的鲜血顺匕首流进自己颈项间的伤口时,李牧瞬间看到了另一个女子。那女子素衣盘坐,容颜清丽。好像是在进行着某种仪式,然后那女子遭受了反噬,唇间鲜血直流,目光怨毒的瞪着李牧。这时李牧完全清醒过来,那女子影像便像云雾一样消失。
然后李牧看到了从耳间爬出的那只金色的飞蛾,掉到地上死去。
“我看到她了,”李牧没头没脑的说,“我知道丽妃是怎么死的了。”
丽妃不是自杀的,而是谋杀。他没来由的心惊肉跳,那桌上的蜡烛光焰,也是一跳一跳的。
第二天,李牧请了一位丹青高手,让他以自己的口述画出幻觉中那个女人的肖像,改了几次,竟达到了栩栩如生的地步。子期恢复的奇迹般的快,一大早就在院子里伸胳膊蹬腿,有模有样的比划着她那至宝一样的匕首,看到李牧拿着画像出神,便凑过来瞧,插口道:“父亲,这就是那个女人么?”李牧凝重的点点头,子瑜又道:“接下来怎么办?”李牧望了她那跃跃欲试的样子,道:“通缉令。”子期皱眉道:“这不是打草惊蛇了么?”
李牧严峻的脸庞有了笑容,“对的,打草惊蛇,蛇藏在暗处,冷不丁的咬你一口,还是让它现出原形,危险更小一些呢。”
李牧知道丽妃之死的事跟谁也无法说起,一是太匪夷所思,一个小虫控制了人的躯体,这是妖术,也可以说成虚妄之言。二是他不知道该信任谁,那个蛊女背后的人是谁他无法确定。所以深思熟虑后,他做了几个部署。
他先叫了自己的人,从凤来跟来的副官和一个眼色尖锐的小兵,让他们一大早盯住雍王府。这是李牧从子期绑架时说的朱大公子,以及庄公的闪烁言辞里猜测的,雍王可能与之有关。只有有可能的线索,就不能错过。
然后他喊了兵长去张贴通缉令,从主街道到城门关口都要无一疏漏。
只要蛇出了洞,他就可以驱而捕之。(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那蛊女早连夜逃出城外了。)
万一要抓人,就得找最了解京城布局的人,那个人非邢公不可。他做周都统帅多年,李牧相信那周都的沟沟壑壑,大小势力,定如筋络一样刻在他的身上。他原本打算就是今天去拜访的,叙旧和侦查讯探,就像茶叶和水,泡在一起,味道便出来了。
然而见到邢公时,邢公却没给他泡茶的机会。在练兵场的一个高昂宏伟的殿堂内,他正仰首挺胸,一个年轻的平头粗眉士兵帮他穿戴盔甲。邢公的头发已是花白,体型也跟李牧中记忆中不一样了,高高瘦瘦,不再像山岳一样伟岸,而且很明显那沉重的锁子甲搞的他有些难受,当馋了碎银打造的护腕戴上时,有些晃晃荡荡。但他那双灰色的眸子,依然如鹰隼般尖锐。
“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简直跟一个七旬的老太婆一样,要戴好我的玉镯子,戴好我的凤冠,穿上我的霞帔,准备出嫁了。”他声音倒是洪亮,如钟声轰响,炯炯有神的眼里放射着喜悦,“好久不见你了,哎,要是我手下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才,我也不至于这么折腾。”
“邢公,你这是要去做什么?”李牧趋前作礼,这时邢公挥手让旁侍下去。
“那群不争气的南伐联军,被百越一群乌合之众打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我在这京城呆着,老脸也很不光彩。见鬼,都说齐国的金子,楚国的铁,北狄的马匹,秦国的兵,太吴的表 子,百越有什么呢,水果倒是可口,想不到我那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英才良将,连一堆水果也砍不过?”他将一虎头样式的头盔戴在头上,又道:“你的大儿子子雄也是音讯全无。他是我的先锋官来,我得去前线看看。”他喋喋不休的说完,又补了两句,“这次你要是因为升任都城统帅,来向我讨贺礼的,我可没有啊,不过这的人你可以挑挑。”
邢公便说便行,两人已出了殿堂,有士兵牵来一匹枣红色骏马,邢公翻身上马,立时像年轻了好多,威势勃发。李牧赶紧问到:“邢公,我这都城守护,都要守护什么,望邢公点醒一下。”他话有隐语疑问,却不便挑明,只是两眼紧盯着邢公。
邢公扯了扯缰绳,止住骚动的马匹。“你想要京城布局明细,军政厅有专人是问,暗道弱桩,都详细写明的。我此去前线,你就是代理三公之一,我已向皇帝请批过的,文书也在军政厅,你自便行事。”他顿了顿,两眼看向远方:“我们还能守护什么?王道罢了。”
说着拍马飞尘绝去。
守护什么?守护王道。这是邢公的回答,不过李牧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想要的是要更清晰一些的。像敌人是谁?潜在暗处的蛇在哪里?夜晚来临时有多少野兽的眼睛在望着周都。然而邢公只说了四个字,守护王道。王道是什么?王道是指周皇吗?还是指公义,指荣耀,还是指民心?
脑中错综复杂,还担忧着几年以前曾在邢公手下受训,后被征调到前方的大儿子子雄,不知道安危如何,这时李牧已走到了军政厅。军政厅却比想象中寂静的多,除了几个忙碌的参谋文书,边角还坐了一个闭眼垂眉的插着发髻的道士,青色长袍,眼前摆着一个棋盘,黑白子零散摆在上面。李牧也没多言,只是取了文书,直接折向议事厅。
议事厅在皇帝寝宫的东侧,巍峨壮观,门侧石狮瞪誓,门柱及檐角各处又多雕刻流云图案,涂彩弄画,甚是堂皇。走到里面,朱红的柱子,趁着黑色的石砖,却多了几分萧杀和威慑。这里不像是什么议事厅,倒像是个刑堂。李牧心里嘀咕了一下。只是他不知道,这个议事厅存在太久远了,可以追溯到上一次的异族大战,太多的鲜血浸透了这殿里的石砖,异族的血,人族的血,这砖石便成了黑色。
庄公和慕公都在,慕公穿着肥大的锦绣华服,泛着油光的脸上堆着笑容,像珠宝铺子一样,一瞬间将若干的光彩同时呈现在了李牧的眼前,“哎呀哦,你可来了。恭喜李侯成了代理三公,这样以来,我们肩上的担子就轻好多了,本来都像山一样压的我跟庄公喘不过气来,这下子,就像鹅毛一样,轻飘飘的弹几下,估计问题就解决了。”
李牧坐下,用眼睛问询庄公。庄公却打了个哈欠,李牧只好把目光投向那张圆脸,“晚辈初来乍到,很多事都摸不到头绪,慕公您老可多担当。”
慕公嘿嘿几声,道:“本来邢公手下的王允倒是很有方法的,今早让邢公带了去前线疆场,我tຊ们这下子实行起这百花令,就怕不那么得力了啊。”
李牧瞬间想起王允是慕公的侄子,而且本来是都城统帅的候选人。他心思一转,是邢公故意调走王允的么?
“百花令?那是什么,但请慕公多讲解。”李牧问道。
慕公认真看了看李牧,又瞟了一下庄公,“怎么没人通知你么?这百花令,可是头等要紧的事了。”他端起一杯清茶,啜饮小口,“一个半月后,我大周王朝将召开百花大会,各地藩王贵胄,将济济一堂,进贡朝圣,这可是我皇亲自督促,下的恩泽雨露啊,届时定是万民欢庆,盛大辉煌之极啊。”
庄公却是叹了一口气,道,“慕公,你还是直说纳税的事吧。”
慕公被庄公一顶,脸上的珠光宝气就收了一半,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的皇上,真是最爱宴会和热闹了,上次的流星雨,呵呵,我们国库的银子是早见底了。好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财务大公,实在是愧疚的很,初楚国和太吴国那里的借条,已经快堆成山了。”他顿了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
李牧是目睹过宴会和流星雨的,但周朝历来繁华,也不至于慕公说的如此严重吧,他不禁问道:“周皇知道么?”
“知道!当然知道!这百花令,也当然是周皇想出来的。”庄公直着脖子道:“我皇说了,人间多有闲言碎语,说我骄奢淫逸,骂我昏庸的很。这等贱民,也敢来非议本皇!既然张嘴了,出言了,这芸芸诸口,也不能都封起来,对吧,所以征个口舌税吧。”
这时慕公接腔道:“皇上又说了,这口舌税不好听,既然古语里有句舌生莲花,天花乱坠的,那就改为百花税吧。这样也跟这百花大会相合,与这姹紫嫣红的季节也很相符。所以百花税就这样了,凡是一天说话超过十句的,都是要纳税的,就是发梦话,也是要的。”
李牧一听,勃然大怒,不由的拍了一下桌子,“荒唐!”言语出口,才发现有些不妥,毕竟面前的是多年的元老,这里也不是凤来,而是中央枢纽,于是不得不放缓了语气,道:“能不能请周皇收回辞令,这,确实是。。”
庄公生硬硬的道:“你还没听完呢,这只是百花令的一部分,百花税,只收收银子罢了,百花令里,还要收人的。周皇说,丽妃死了,朕也要再选个皇后,这百花大会,要天下的美人都有的。”
慕公跟庄公简直就是琴瑟和鸣,李牧哪里都看不出当时天香楼庄公向自己说的那些不和远近之语,这时慕公接话道:“只要是女子行了笄礼的,民间选一选美貌的,都是要来这百花大会的,好中选优,优中选胜。皇帝选妃么,这个也是应该的。可是,周皇把这令给改了,这天下的美人,可不光包括未出嫁的,那已为人妇的,为人母的,也是在内的。皇上还说了,礼尚往来,各地封侯贵胄,也可以从百花大会里带些美女回去,还可以搞个群英争美,填填热闹。”好像说了太多的话,他开始一口接一口的喝茶,眼皮也垂的很低,不再言语。
李牧听的惊雷轰鸣,觉得荒诞无比,但眼前这两位老人却好像是司空见惯了,这时庄公道:“李侯,你有什么主意?”
“还能有什么主意?请皇上撤销旨意。”李牧沉声道。
“打仗,可是要花钱的。军饷发不出,军人饿肚子,可不是几句话能安抚得了的。”慕公懒洋洋道。“没法子,我看还得辛苦一下李侯,这征税的差事,要雍王府的朱厌办就好了,但还是要李侯这边多出一些人手。这人征,哎,估计得更多的人手。这方案,庄公你看怎么往细了想想,还要多些防范暴民的条列。。”
庄公也望着李牧:“食君禄,办君事,我等是皇帝的衣服啊,我们做到什么样子,百姓便看到什么样子。里子,是不能给他们看的。”
后面的话李牧置若罔闻,他努力的定定心神,却发现自己很难集中起来,他忽然有种异常怀念战争沙场的感觉,刀在手里,敌人就在眼前,只要自己用上劲,看得准,就能消灭敌人,但现在这场景不是,敌人躲在无边无际的雾里,甚至敌人本身就是雾,他怎么砍杀的了?
庄公为何选自己为都城统帅?看上了自己身上哪一点?自己只是一介武夫罢了,只是有着武夫的荣耀和责任。当年卫国叛乱,卫王以匡正血统为由,联合夜秦,初楚两国围困周都,周都粮绝,卫王扬言城破屠城,丁甲不留。那个时候是他想出的计策,率上百敢死精兵,逆流夜袭,将卫王满门灭杀,周都因此得解。那个时候自己没有一点犹豫,因为自己知道那样做是对的,救了周朝,救了万千百姓。
可这次的敌人在哪里呢?刀又该刺向何人?
他疲惫不堪的回了将军府,觉得胸中闷的慌,便操了把剑到花园舞了起来,半晌,出了些汗,心情稍微舒畅了一些,他便踱步向书房走去。
子期正在书房。李牧不由心中一暖,趋前问道,:“你在做什么,难得能见你安静一回,你好些了吧。”
子期面前却摆着一副黑白棋子,“一个贼眉贼眼的老道过来过,当时我在院里练剑,被他笑话了半天,说我简直就是没牙的小猫,老鼠也逮不到。我喊家里人赶他出去,却都被他像用妖法一样打倒在地,末了,丢给我一个破棋盘,说天下无敌的技法全在里面,哼,这等诓人的鬼话,谁会信呢。”她手脚却兀自不停的摆弄着那黑白棋子,用三个白棋,将一个黑棋围在里面,嚷道:“三个打一个,总能打赢了吧。”
李牧皱眉思忖了一下,想起在军政厅看到的那个老道,心中疑惑,嘴里却漫不经心的道,“三个白子和一个黑子,那白子是保卫黑子呢,还是包围它呢?”说完忽的心里跳了一跳,心想要是这是三公和周皇的布局,那自己在什么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