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香混杂了喿舍叶和檀香木的味道,闻着有三分清甜,但不至于让人觉得腻烦。来往的小童子半点脚步声也无,轻手轻脚地给床头的柜子上换了一盆瓜果和清水。
而那仍在昏睡中的年轻人不时微蹙起眉,像是在梦中又朦朦胧胧听到了那些声音。
“还请蓬丘上仙将此人交还玄洲。”
“奚夷简连伤我门下弟子三十一人,此仇不报,我太玄仙都颜面何在?”
“玄洲与蓬丘并无对立之意,但上仙不肯放人,总要给个说法。”
……
睡梦中,这些话语还在脑海里盘桓着不肯散去,可是无论奚夷简如何回想,都想不出那蓬丘上仙是如何回答对方的。微蹙起的眉头越皱越深,记忆中,是那红衣姑娘撑着伞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背影。
她回身看他,面色平静,眼底却是波澜万丈。
“欢喜……”床榻上的年轻人终于喃喃着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青丝幔帐,身下的锦被软得一塌糊涂,屋子里摆设虽简单,却处处透着精致,一看就是姑娘家的卧房。再瞧那摆在床头的几件衣衫,都叠得整齐,只等着满身血迹的伤者将旧衣换下。
奚夷简勉强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再一垂眸,只见自己那血迹斑斑的衣服还好端端的穿在身上,将他带回此处的人似乎只是以仙丹灵药为他续了命,至于剩下的事,半点未管。
“吱呀。”正巧一个身姿婀娜的女使推开门进来,为他端上一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汤药,“喝了吧。”
那副姿态,好像他是这宫殿里养的一只什么小猫小狗似的。
奚夷简倒也没介意,伸手接过汤碗,然后拿眼睛睃着眼前人,“我……”
“我家主人说了。”那姑娘嘴快,先他一步开了口,“她与你男女授受不亲,不方便帮你换衣换药,叫你自己看着办吧。”
“咳……咳咳……”奚夷简咳嗽了好几声,才总算是没把呛在嗓子眼的汤药喷出去,“男……男女授受不亲?”
“对呀。”姑娘把眼一横,叉着腰站在那里瞥他,“你以为你是谁,能劳烦我们仙子亲自照顾?”
“我……我是……”他憋了半天,最后翻了个白眼,干脆把剩下半碗汤药全灌进嘴里,不说话了。
而那小姑娘“哼”了一声,扯过那空碗一步三扭地往屋外走去,顺手摔上了门。
偌大一个宫殿又安静下来,门窗上似乎布下了什么结界,阻隔了外界的声响,奚夷简坐在床边听了一阵子屏风后水波流动的声响,最后还是站起身走向那边。
这卧房看着不过寻常,但其实内有玄机,他看似只绕过一扇小小屏风,却似是走到了另一座宫殿,而那殿内空旷,只有个偌大的池子,池中水不知是从何处引来的活水,奚夷简倒也不见外,脱了衣服便走了下去,不过是泡了半刻,便感觉暖流涌上了那些破裂的伤口,抚平外翻的皮肉,接上断骨。
只是用手去点那涌起的水泡时,他还是乏力得有些抬不起臂膀,不过也只当这是重伤未愈,并未放在心上。待身上不见外伤便从池子里站起身,换了身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既然没人叫他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那他就只能当这地方是随意行走的了。
甫一出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花园,园子里种着的花草无需细看,也定有延年益寿之效,只是这地方着实是静得出奇,他四处张望了一阵,也没瞧见半个身影,最后忍不住抿唇一乐。
虚虚实实,障眼法,又是障眼法。
想着,已不由伸出手想要破开眼前幻境,可将要翻转手腕时,那股乏力感却又攀上了四肢百骸,让他空是动了动手指,竟没有半点作用。
目瞪口呆地将手伸了回来,奚夷简伸展了下五指,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昏睡着没醒,而这时,“咻!咻!咻!”的几声,利箭又划破长空穿云而来。他只闻声响不见箭声,只能闭着眼堪堪避过,再睁开双眸的时候,那射在耳畔的三支羽箭果然刺破了眼前虚假的鸟语花香,露出了真实的场景。
只见宫殿之下,正是足有百丈宽的一片演武场,白衣的少年人们三三两两站在场上,正在修习仙术。而有那法术还不娴熟的小辈,好不容易使地上的剑腾空飞起了,下一瞬那剑便失了控,直直朝着石阶之上的年轻人飞了来。
奚夷简心中暗道一句这怕不是故意的,一面本能地挥手去挡,只是那长剑却不为所动,几乎是擦着他发丝钉进了墙上,幸好他闪避得及时,不然定是要戳瞎眼睛不可。
而这意外的动静也吸引了场上众人的目光,他们有不认识他的,也有认识的。就算是不认识,只要听到“奚夷简”这三个字,也就认识了。
很快下面便传来一阵哄笑声,“奚夷简你也有今天。”
多么俗套的话啊,奚夷简听都听腻了,仍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这双手,一时有些想不通自己为何连飞剑都挡tຊ不住了。
“你一身修为都被和和封住了,这蓬丘门下任何一个道行不足的弟子伤你都是易如反掌,还是不要到处走动为妙。”回答他心中困惑的是一个突然传来的声音。
奚夷简抬眼望去,看到的是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子,看样貌,还是个俊朗的年轻人,但那些不出世的大前辈们,个个看上去都不过而立。对方一身修为看不出深浅,年纪也不得而知,只看那穿着打扮不比寻常弟子,似乎地位极高。
很快,下面便有弟子对其拜下身去,“师伯祖。”
能被这代蓬丘弟子唤作“师伯祖”的,往上数两代,那可是蓬丘上仙的师兄啊。奚夷简还未开口,便听对方很是和善地主动报上了姓名,“嵇和煦。”
果然是“和”字辈的。
有人说蓬丘“和”字辈的弟子,都不是好惹的人物,这人才自报了家门,就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年轻的男女,个个都不落后地报上了名。
什么和韵、和邑、和润……都是那蓬丘上仙的师姐弟。这些人在海内十洲也是有些声名的,这时也不知是怎么得了闲,一个个都凑到这演武场来,看似无意地将这外人困在了石阶上。
名为符和韵的那个女人眉眼飞扬,性子最烈,狠狠一拍栏杆就开门见山,“娘娘腔,我蓬丘素来与海内十洲无恩无怨,也不想扯上什么瓜葛,可偏偏今日就破了戒,将那玄洲太玄仙都的人拦了回去,你猜猜,我们这是为了什么呀?”
娘娘腔?奚夷简左右看看,目光扫了一圈又转回来,最后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露出个困惑的神情,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很是不解。
“看什么看?这地方除了你还有谁生了一副不男不女的小白脸模样?”符和韵倒不顾师兄的眼神告诫,不吐不快,“早听说那十洲妖师奚夷简长得好像狐狸精似的,果然传言都是有道理的,真不知道师妹瞧上你什么了。”
“指不定就是瞧上这副好像狐狸精的样貌了。”有人捂着嘴呵呵笑了两声。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传说中性子暴躁的奚夷简面对如此奚落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反而抱着臂膀倚在了一旁的栏杆上,好奇地打量起他们,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见众人望过来,还摊了摊手,“继续说,我听着呢。”
几人不由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到最后还是那符和韵咬了咬牙,把话说了下去,“你给我听着,我蓬丘今日与玄洲为敌护你性命,一不图你那几棵反魂树,二不求亲手杀你,现在上上下下的弟子都聚在这儿了,就等着听你亲口讲一个故事。”
说到“故事”这二字的时候,姑娘咬重了读音,好似带着杀意。
奚夷简面色如常,心却猛地一沉,已预料到她下一句话是什么。
“奚夷简,你若是敢作敢当,就当着这蓬丘众人的面,讲一讲你当年是怎么杀妻夺宝的,你若是说不出,我蓬丘上下,便打到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