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将军?”
殷淮安看向说话的大臣,施以微笑:“抱歉张大人,您刚才说什么?”
“殷将军是不是有些乏了?毕竟刚劳军归来,还未能好好歇息。”
“是有些。”殷淮安略带歉意地说道,“张大人,今儿时辰也不早了,改日我必定登门致歉。”
“哎,无妨,殷将军好好歇息。”
殷淮安亲自将人送出去,待人上了轿辇离去后,瞬间收起笑意,极其疲惫地往府里走着。
宣刈一溜小跑上前,乐呵呵地回禀道:“将军,夫人在正殿等您用膳。”
殷淮安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不去”,便快步前往听音阁。
“这……”宣刈有些为难,楼汛从身后走到他旁边,拍了拍傻愣着的人,善意提醒道:“还不快想想怎么和夫人说?”说罢,也抽身而去,只留下哭丧着脸的宣刈。
殷淮安到听音阁的时候,见房中烛火还亮着,便推门而入。慕容怀月刚吃完药躺下,听见有人进来也不在意。
殷淮安到了跟前,见她闭着眼似乎在睡着,便问道:“这么早就睡了吗?甚至蜡烛也不熄掉。”
慕容怀月呼吸一滞,心重重地坠了一下。她睁开眼,往声音处看去,眼前被黑色浓雾笼罩,什么都看不到。
殷淮安早就知道她眼睛坏了,可亲眼看到还是心有戚戚,梦里明媚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却蒙尘失色,让他心烦意乱。
见她半天也不知道看哪里,他坐到床边,伸手握住她过分纤细的手腕,蹙眉问道:“怎么身子不见好,还愈发瘦了?”
“……嗯。”虽说数月不见,但慕容怀月对殷淮安的愧疚分毫未减,眼下听他说话除了想哭还想躲着。
“眼睛——何大夫瞧过了吗?”
“看过了,开了药,每日都吃着。”
殷淮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没反应,便说道:“看来没什么效果。”
慕容怀月也不言语,就安静地听着。
不多会儿,她听到殷淮安起身离开的动静,心下松了口气,拉高被子盖住自已睡了过去。
楼汛候在听音阁外头,见殷淮安出来,上前问话:“将军用膳吗?”
“待会儿吧。”殷淮安看着微凉夜色有些愣神,蓦然,他说道,“唯月苑的牡丹……是不是都落了?”
“…将军,他处不比府中,府中开春后花匠会悉心培育照拂,牡丹要入秋才会落。”
“是我忘了,吩咐下去,让他们好生照料着。”
“是。”
“明日请何大夫过来,再到宫里多请几个太医,一并来府中一趟。”
“……将军,此举会引得夫人怀疑的。”
“那就让她怀疑吧。”殷淮安有些乏累,懒得在何孝岚面前做戏,就算何孝岚闹起来,他也不在意。
他本就不爱何孝岚,这门亲事也是为了他们叔侄的地位而应下的。可如今他们叔侄再次立下赫赫军功,地位稳固,实打实的成了大周的二皇帝。
之前他们可能还对何相有少许忌惮,可如今,叔侄二人权势滔天,殷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也逐渐壮大,他们已经不需要与外人联手了。
“对了,午后姨母家是不是派人送了些东西来?”
楼汛略一回想,说道:“是,送了些玉石古玩,将军可要看看?”
“不用,让宣刈从库房找些好字画送去姨母家——哎?我记得库房里是不是有一幅《雁塔圣教序》来着,一并找出来送过去,姨夫很喜欢褚遂良的字。”
“是。”
主仆二人说着话往书房走着,楼汛一拍手,说道:“啊呀,差点给忘了,那来送东西的家丁还带了一封书信让转交给将军——”说着,楼汛从袖口抽出一封书信递过去,“属下该死,给忘记了。”
“无妨,你跟着我刚回京,也是累极了。”殷淮安随口说着,展开书信一看,忍不住笑起来,“昭儿入宫后被封为婕妤,只受宠了几日便被冷落,现在她的日子可不好过。”
“将军好像并不意外?”
“昭儿空有美貌,落得如此地步有什么好意外的?”
“那将军要帮吗? ”
“自然是不想帮的。”
“不想帮并非不帮——”楼汛一笑,猜透殷淮安的想法,“将军如何打算?”
殷淮安难得开怀一笑,将书信揉成一团丢给楼汛,说道:“我若不帮,万一哪日她在后宫犯下大错,再连累殷氏一族——天子本就对我和叔叔心怀芥蒂,到时候借着昭儿问罪与我们,那可就凶多吉少了。”
殷淮安一顿,又说道:“递口信到宫里,让咱们的人在后宫多走动一下。”
“将军放心。”
翌日上朝时,天子当着百官加封殷文钊和殷淮安,又赏赐了好些东西。殷淮安从中挑了些好的,托人带到后宫。
后宫的司寝嬷嬷收了一大包银子,立刻安排了两个聪慧能干的大宫女到昭婕妤宫殿服侍。后宫里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见这名不经传、家世一般的嫔妃竟然是殷淮安的远亲,便立刻换了嘴脸。
昭儿苦尽甘来,一时有些得意。
为了拉近和殷淮安的关系,洋洋洒洒写了好长一封信托人带给他。虽说之前她被殷淮安好一顿责骂,也断了往来,但是眼下殷淮安既然肯帮她,那她就只能巴着殷淮安这条高枝儿不松手。
殷淮安回府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刚回京,军营一堆事情要处理不说,还得应付那些恭维之人,当真是累极了。
“将军,是现在用膳吗?”云落问道。
“听音阁那边怎么样了?”
“太医和何大夫都在听音阁看着,不过……”云落略一犹豫,说道,“夫人已经起疑了。”
殷淮安微微锁眉,问道:“她人在哪里?”
“夫人一个人在房中待着,也不许人在旁边伺候,将军可要去看看?”
“算了,太累了,先去听音阁吧。”
楼汛从宫里请了三位资历深的太医,三位太医来之前本以为他们是给殷夫人瞧病,结果进了听音阁一瞧,三位经过大风大浪的太医都愣住了。
在他们面前的女子正是之前被问罪的安平公主慕容怀月。
原来安平公主并没有流落街头,而是在殷淮安府中,这让他们震惊无比。
他们百感交集地为慕容怀月诊治,过程中互相交换着眼神,虽没言语但唉声叹气连绵不断。
从前艳丽华贵的女子如今遍体鳞伤、形同枯槁,已然命不久矣。
几位太医正和何大夫商量着如何开药,殷淮安推门而入:“怎么样了?”
“回禀殷将军,安平公主她……小姐她心情郁结、五脏被邪气所侵,求生的念头十分薄弱,所以……请赎微臣无能。”
殷淮安唇角不悦地抿了抿,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几位太医不敢说话,只管低头等候发落。
殷淮安看了一眼屏风,一想到屏风后的女子命不久矣他就无法接受。咬牙忍着怒意,他低声道:“本将军不许她死。”
“将军,小姐要生只能靠她自已啊——不然服用再多的汤药也无济于事。”何大夫委婉地提醒着。
话尽于此,可殷淮安依旧不甘心,一字一句道:“去开药,用最好的药,不能让她死,就算是她想死也不行。”
“将军——”
“还不快去!”
几位医者只好退下,殷淮安撑着桌面喘了口气,缓步进到内室里。
慕容怀月听到他进来,嘶哑着声音开口:“何故发那么大的脾气?”
“你都听到了。”
慕容怀月“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殷淮安见她如此云淡风轻却恼火不已,大步走到塌边,俯身撑在她上方,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质问道:“你不是最怕死的吗?当日在暗巷受尽凌辱都不会寻死,怎么如今却不想活了呢。”
闻言,慕容怀月脸色煞白,胸口一阵刺痛。
她本以为自已对什么都不在意了,可从殷淮安嘴里听到这些话,还是让她难过不已。
缓了片刻,她颤着声音说道:“我死了,你应该很开心才对,你得为秋儿报仇。”
殷淮安额角隐隐作痛,他死死攥住女子瘦弱的双臂,咬牙切齿道:“不许你提她!”
双臂似乎要断了,慕容怀月吃痛地哼了两声,殷淮安却加重力道,恶狠狠地说道:“你想死是吗?没那么容易,我绝不会让你死!”
慕容怀月落泪,哽咽道:“我已经如你所愿受尽病痛折磨了,这些还不够吗?你就这么恨我吗?”
殷淮安一怔,旋即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是,恨你入骨。”
慕容怀月含泪苦笑了一下,无力道:“对不起。”
殷淮安抿着薄唇,视线在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停了许久,最后,他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他用绝对理智克制住了自已。
三更天的时候下起了暴雨,殷淮安睡不着,干脆起床在书案前处理公务。他和何孝岚之间还是如常举案齐眉,并没有因为慕容怀月的事情争吵,这倒让他有些意外。
次日因为要务在身,他又天不亮出门了。寝殿内何孝岚轻轻翻了个身,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暗自想事情。
捱到晨起,她起床洗漱后,将云落喊来。
“夫人,早膳已经备下了,现在用吗?”
“云落,我有话问你,你要实话实说,知道吗?”
云落心头猛地一跳,但面上依旧从容不迫,回话道:“云落必定知无不言。”
“好,我来问你,淮安和慕容怀月……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非比寻常?”何孝岚屏息凝神,生怕自已听漏了些什么。
果然!
云落淡定自若地回话道:“云落只知道将军视她为仇人,别的一概不知。”
“当真?”
“奴婢不敢欺瞒夫人。”
何孝岚自然不信云落这话,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便挥挥手让云落退下。她坐了一会儿,毅然决然起身往听音阁去。
她在听音阁外头犹豫了许久,思虑再三,还是推门而入。
她放轻步子进到内室,见到床榻上的女子那一瞬立时怔在原地,动弹不得。自从慕容怀月被贬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她——衰弱憔悴、神郁气悴,哪儿还能看得出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安平公主的影子。
何孝岚愕然,殷淮安当真恨极了她,将她折磨成这副模样。
她又走近了些,慕容怀月听到脚步声,睁开眼问道:“是谁?”
何孝岚看到她无处落点的视线,这才知道慕容怀月的眼睛瞎了。
慕容怀月见来人并不出声,犹疑道:“淮安吗?”
听到她如此亲昵地称呼殷淮安,何孝岚有些不悦,开口道:“他将你折磨成这般模样,你还这么唤他,你不恨他吗?”
陌生又隐隐有些熟悉的嗓音,慕容怀月顿了顿,迟疑道:“你是……何孝岚?”
“是我。”
慕容怀月扭过脸去,扯着被子盖住自已半张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已此刻的样子。
何孝岚重重叹息,说道:“我本以为殷淮安将你留在府中是金屋藏娇,没想到他如此恨你——罢了,我走了。”说罢,她转身要走。
“等等——”
何孝岚回身看她:“怎么了?”
“对不起。”
“什么?”何孝岚不解。
慕容怀月艰难起身,依靠感觉看过去:“害你失去了孩子,对不起。”
犹如当头棒喝一般,何孝岚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她抖着双手,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对不起……”慕容怀月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何孝岚眼眶蓄满了泪,她努力深呼吸,以免自已崩溃。她强作平静道:“淮安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
慕容怀月察觉不对,抿唇不答。
这时,听音阁的门被推开,云落在外间一边搁着汤药一边扬声喊道:“小姐,药来了。”
何孝岚走出去,红着眼睛怒视云落。
云落一惊,不自在道:“夫人?您怎么……”
何孝岚一指桌上的汤药,含着怒气问道:“这是什么汤药?”
云落磕绊了半天,不知如何应付。这时,房门又被推开,殷淮安冷着一张脸进来,说道:“这是医治她身子的药,怎么?岚儿觉得有何不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