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路凹凸不平,黎想穿着高跟短靴,脚底板生疼,还时常踩到松动的砖缝,好几次差点崴到脚腕;不得不放慢步速。
陆安屿察觉到身后脚步声渐小,回头见到她费力迈步的模样,心又软了软,折返到人跟前:“大过年的,我可不想为徐婉再和你吵架。”徐婉算老几啊?
“我为什么要因为她和你吵架?”黎想疑惑不解:这人什么脑回路?吵架上瘾?
陆安屿觑见她的神色,“走不动了?”
“脚疼。”
“为什么你总要穿不好走的鞋子出门?”
“为什么你看到我穿高跟鞋,还要拉着我逛街?!”
陆安屿深呼口气,二话不说拉她到右手侧一家奶茶店坐下,点了杯热柠檬茶,“坐着。”
“你去哪?!”
“给你买双鞋!”陆安屿头也不回地朝商场的方向走,自动屏蔽了她吼出的三个字 - “不用了”。
黎想坐在那,双手捧着柠檬茶,喉咙干到冒烟,却撑到连一口都咽不下去。她鼻尖靠近杯盖口,热蒸汽混着柠檬的清香,熏得她暖乎乎的。
来老街打卡的多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小情侣们手牵手,在每一处旧建筑前驻足,不厌其烦摆出各种姿势拍照打卡。对话总是tຊ千篇一律:「丑死了,重新照」 - 「你本来就长这样」;「你怎么拍的?双下巴都出来了!」-「你本来就有双下巴啊。」
黎想心里暗自嘲笑这些年轻男生的「求死欲」,再看女孩子们气咻咻跑远些,用力甩开对方的手,连锤了对方胸口好几拳都不解气。
她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情侣们的打打闹闹,想起以前和陆安屿在一起时也是这样,拿吵架当情趣。可她从不会为了拍照斗嘴 - 陆安屿摄影技术很好,好到他曾经总爱嚷着结婚时要兼任新郎和摄影,信不过别人的技术。
她在脑海中翻阅了些老照片,凭记忆将自己的身影安插到眼前的角角落落,不由自主地会心一笑。
一刻钟之后,陆安屿气喘吁吁跑回来,二话不说将鞋盒塞到她怀里:“换上。”他从口袋掏出一盒创可贴,一并放到鞋盒上,“哪疼贴哪。”
黎想昂起头,被阳光晒眯了眼:“谢谢。”
“别假客气。”他逆光站着,目光有些居高临下。他语气不够热络,却没了刚才拌嘴时的气焰。他不停调整呼吸 - 自重逢那日起堵在心头的郁结,随着每一次吸气被稀释些,再随着呼气释放一点,直至胸腔起伏逐渐恢复平静。
黎想皱皱鼻子,不明白这人怎么一会晴天一会多云。她换上新的帆布鞋,是她大学惯爱穿的款式,色彩和她今天的这身打扮还挺搭。
她跺跺脚,每一步都踏实舒适了许多。不适感骤减,她话头也密了起来,一个劲感叹:哇,这家店还在,那家店老板换人了,这家店之前是网吧怎么变成甜品屋了。
她一路嘴没歇着,吐出的字节在陆安屿耳道里横冲直撞,“多久没回来了?”
“每年都回来啊。”只是行程匆匆,没时间到处乱逛,也不会特意打卡这些老地方。
“那你怎么和领导视察一样?我是不是还得给你准备一段城建发展总结汇报?”
黎想忙笑着解释:“太久没细逛了,新鲜。”
“新鲜劲还没过?”陆安屿别开眼神,云淡风轻般的:“以后常回来。”
“尽量吧。”
风悠悠的,逐渐由寒转暖;黎想刚才话说到一半被打岔,这会又忍不住重新启唇。
其实她压根犯不着和陆安屿说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无奈心里实在憋闷,总担心薛文倩犯傻犯病,一心奉献,再被人倒打一耙。
她不清楚细节,也摸不清其中可能会有的坑,索性和陆安屿吐露个干净,问问他有什么看法。
要是换做从前,陆安屿定会不停打断黎想的倾诉,同时反问无数个问题;最后成功转移矛盾,搞不好俩人还要大吵一架。
而今日他一反常态,当了名极其合格的听众,只不时点头示意黎想继续说。
他其实从陆昌勇那听说过毛纺厂厂区开发的事情,多少知道些细节。
江城老城区可开发的地皮所剩不多,而毛纺厂这片区域之所以拖到现在才有动静:一是因为城西人口本不如别的区密集;二是坊间常流传「城西不如城东兴旺」,还夹杂了许多城市迷信鬼故事。加上火葬场旧址就在毛纺厂后门,人们心里多膈应着,商家更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这块「是非之地」。
可当下,房价持续飙升,容不得人们继续挑三拣四。
火葬场怎么了?越烧越旺,以毒攻毒,辟邪。城西之前是清朝的刑场又怎么了?刽子手多正气,不怒自威,单站在那就能吓退小鬼们。
人们快速调整心态,铆足了劲要趁这波上车,住上老市区的房子。江城市政府为此也做了不少努力,正在和一中、二中接洽,计划打造一个全新的重点学区。
“回去直接跟阿姨说,不行。”
“理由?”
“你以后孩子要上户口,七中学区不如一中或二中。”陆安屿干脆利落地编了个理由,瞧见黎想呆愣的目光,“你户口还在江城吧?”
“嗯。”
“你一时半会迁不到申城去,还不如一鼓作气迁到毛纺厂那套房子。然后以你的名义买下来,以后给孩子准备个学区房。”
“你怎么知道会是一中或二中学区?”黎想脑子没转过来弯,信息在脑子里绕几圈后才回过神:“保真?”
陆安屿被逗乐:“保假。”
黎想隐隐看到了希望,如果说有什么能迅速掐灭薛文倩的圣母心,那无疑是未来的小外孙或小外孙女(如果有的话)。下一秒,她面露难色,兀自脑补着:“我妈肯定会说,孩子跟着陈知临落户就好,何必落到江城来…”
“这是什么屁话!”陆安屿不自觉提高了音量:“你还没和阿姨说你分手了?”
“还没来得及。”
“...”
“大过年的,我怕她受刺激。”
陆安屿似笑非笑:“那你大方点,房子让给徐婉得了。你孩子户口直接落到陈知临那里去,没必要为这点事和阿姨闹不愉快。”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黎想不明白话题怎么就扯到讨论她孩子户口的问题上去,莫名其妙。
陆安屿别过脸,不肯再搭腔,好心好意给她出谋划策。她可倒好,第一反应就是孩子跟着陈知临落户,这是还没放下吧!
不说话拉倒!黎想东张西望,在每间小店铺前流连,一会试试耳环,一会挑一条石榴石的手串,开心得很。
陆安屿在几步之外站着,观察着她美滋滋的神情,分不清是真开心还是装的,也不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不会偷偷哭鼻子。他越想越心烦,下意识想摸烟,又生生忍住。
黎想收获颇丰,喜笑颜开的,觑见陆安屿的冷脸,琢磨出点什么。她指着不远处的店铺:“喂,我要吃糖葫芦。”
“...”,陆安屿喉咙里应了一声,眉头却还拧着:“我真吃不下了。”
“想得美,我自己吃。”黎想故意逗他,多大人了,气性怎么还这么大。“你到底吃不吃?”
“不吃。”陆安屿不假思索:她从小到大就爱买这玩意,吃几口又嫌腻,到头来全进了他肚子。
黎想买了一串草莓,一串山楂,还有一串山药。她没吃过山药的,只咬了一口,便忙不迭塞到陆安屿手里,直摇头:“吃不习惯。”
“...合着我是你垃圾桶是吧?”
黎想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连吃了三颗草莓,酸酸甜甜的汁水溢满口腔,“你的建议我收到了,回家和我妈好好聊聊。”
陆安屿不知不觉吃了一整串山药,小小一粒咬在嘴里并没什么湿润感,但挺好玩。“回去和阿姨好好说说,阿姨吃软不吃硬。”
“哟,你比我还了解我妈呐。”
陆安屿耸耸肩:“我见她的次数,比你见的多多了。”
话音刚落,黎想顿了十几秒都没回应。
糖葫芦的糖衣碎了一些,有几片落到手背上,慢慢融化,黏糊糊的。她狼狈地舔了舔手背,“店里生意一直都很好,她是不是挺累的?”
陆安屿掏出一张湿巾递到她手上,“我和她聊过好几次,多培养几个得力帮手。现在她一年到头只能休息七天,铁打的也扛不住啊。”
“她不放心。”黎想苦笑:“我也劝过。”
陆安屿若有所思:“年后生意也许更不好做,不过阿姨心里也有数。”
黎想蹙起眉头,“怎么了?”
陆安屿诧异地望向她:“阿姨没和你说?”
“没。”
“年后供电局、石化厂都打算搬迁到新址。我们医院也有意往新区搬,以后只在市区留急诊和门诊,住院部一并挪到新区。”
「薛记」是这几家单位的第二个食堂,其他零散客人当然也有,却不如政府生意来得稳固。黎想联想起黎康明之前分析的江城饮食业现状,结合中午在商场瞧见的等位盛况,以及点评里年轻人爱扎堆的店铺,突然有点慌。
陆安屿见她不响,转而宽慰她:”搬得话肯定是分批,至少这一年还算安全。”
“那也不能混吃等死是不是?”
“嗯。”陆安屿点点头:“我和阿姨讨论过,要么转型,要么趁早脱手卖个好价。她说还在考虑。”
黎想越听越恼,在家这些天,她从未听到薛文倩提及关于「薛记」的规划和危机,连陆安屿知道的都比她多。
陆安屿看透她的小心思,“别不服气,我说了,我见阿姨的次数比你多多了。”
“了不起死了你。”
陆安屿哼着小曲,心情顺利从多云转晴,“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转型的话也不能盲目,毕竟薛记目前的主客户群体不是年轻人,是喜欢应酬、谈公事的中年人。”
现下已过了三点,阳光不如正午的猛烈。
黎想有些冷,重新披上大衣,几次三番想接过陆安屿手上的鞋盒,都被他拦住。她心里泛着说不上来的滋味:这几年她好像错过了很多东西,甚至不知不觉边缘成家里的客人。她自顾不暇,满脑子tຊ都是升职加薪,到头来一事无成,对爸妈的烦恼更是一无所知。
她埋头走路,烦得时候就踢踢路边的石子,蹭得鞋头脏兮兮的。
“你就这么恨我买的鞋子?”陆安屿当然知道她在郁闷什么,“阿姨估计也不想烦你。”
“不是。”黎想两手插袋,反复煽动大衣的衣襟,有点委屈:“他们什么都不和我说,连徐婉的事情都是我主动问的,我爸气到不行才说了几句。”
陆安屿走近她,放柔了语气:“大过年的,谁要提不开心的事情?”他望向马路斜对角的卤味店,来了主意:“想吃猪耳和鸡翅吗?买点带回家,我记得阿姨很爱吃。”
黎想兴致寥寥,“哦。”
“然后我们去隔壁书店逛逛?”
黎想眸光一闪,“秘密基地还开着啊?”
“当然。”
“你还记得我们初中的时候逛过多少次吗?”
陆安屿上扬起唇角,在心里揉了揉12岁黎想的脑袋,“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