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黎康明出门后,黎想精心化了个妆。
她小心翼翼夹着睫毛,某一下没留意,夹到了眼皮,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徐婉一早发来的信息。对方并没说什么,无非转发了几个某书的帖子。黎想一贯有回复信息强迫症,喜欢做结束对话的那个人;此刻却没了闲聊的兴致,连个表情包都懒得回。
她不断咀嚼黎康明的话,有些心灰意冷。在她眼里,坦诚相告是任何一段关系得以延续的基础:虽无需事无巨细的禀报,却也不能刻意隐瞒。
她格外厌恶那些将心机用在亲友身上,反而沾沾自喜的人。占便宜有什么可骄傲的?不过仗着别人暂时没设防罢了。
如此想来,她更加觉得自己是个大傻子。那晚见到徐婉,她脑门一热,不自禁吐露了近况,交代得一干二净,跟缺心眼似的。她不断抹匀粉底,到鼻尖处下手重了些,对镜子里的人骂了句:傻子。
她心里不太痛快,妆感也不如以往轻盈,像是戴了个假面具。她眼瞧快要迟到,干脆多打了几圈腮红,配上弧度完美的细眉,像极了年画娃娃。
她小跑出门,等车时不得不靠跺脚取暖,没一会儿便见到一辆骚包的亮紫色的车,减速至她面前停下。沈确放下车窗,坐在副驾,轻浮地吹了个口哨,“美女?拼车吗?去哪捎你一段。”
黎想自然而然地接过玩笑:“金色时代去吗?妹妹带你去找几个帅哥玩。”
沈确眨巴眼:“姐今天有帅哥司机~再说了,金色时代白天不营业。”
黎想噔噔噔跑上前拉开车门,嘴却没停:“我有熟人,我们走后门。”她张口来一通胡话,却在猫着腰上车时彻底傻了眼:“陆安屿?你怎么在这?”
陆安屿看上去并不意外,他双臂环抱于胸前,穿了件黑色连帽卫衣,工装裤,腿上搭了一件蓝色羽绒服,简明扼要地回应:“吃饭。”
黎想皱皱鼻子,临关门前不忘扯了扯大衣的衣摆,顺势掏出手机,打算质问沈确究竟是什么情况。
陆安屿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有话直说,别偷摸摸发消息。”
沈确身子扭成麻花,扒拉着椅背,不怀好意地笑着:“陆安屿,你怎么还这幅贱嗖嗖的德行啊!”
“…”
黎想索性大大方方锁屏,抬起头,大拇指歪向陆安屿的方向,目光却只拢着沈确,不解地问:“为什么他也在?”
沈确忙交出一套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我住院那几天,他挺上心的。本来是想分开请你俩,但时间实在安排不开,明天我和迟泽一早就得开车回申城了。你要不就勉为其难,屈尊和他吃顿饭?”
吃饭当然不是问题,两个人之前在海岛共处那么几天,没少同桌吃饭。再加上她回江城这段时日,和陆安屿大有抬头不见低头见之势…可…
黎想说不上来,宛如化妆棉的毛不小心沾到了脸上,摸不到,看不见,一直搔得心里直痒痒。
“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声?”
“现在说…晚不晚?”沈确双手作揖,佯装求饶。
“晚了。”黎想假装愠怒,狠夹沈确一眼。
沈确压根没安好心,一双看破世事的眼睛早已洞悉了二人的动向:在医院的时候就不提了,两个人一唱一和,默契十足。而宁旭婚礼那天,黎想前脚出门,陆安屿后脚便跟了出去,多有意思。
她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简直恨不得两人赶紧打一架!
“那要不让他直接下车?”沈确委屈巴巴,探手拽着黎想的衣摆摇晃:“别生气哦,宝贝~我最爱你了。”
“行啊,麻烦靠路边停,让他下车吧。”
陆安屿终于忍不住插嘴:“让你俩聊,没让你俩当我是空气。他来他去的,我没名字啊?”
黎想不由得捂嘴咯咯笑,却依然没看陆安屿,抬眼和司机打了个招呼:“嗨,又见面了。”
迟泽两手攥着方向盘,坐姿端正,只匆匆将视线掠过后视镜,“你好。”
四个人去了一家新开的西北菜馆。
过年期间,商场里乌泱泱全是人。每家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队,整层楼回荡着机械式叫号声,吵得人耳朵疼。
沈确事先定了包间,美滋滋绕开人群朝里走,一手挽住迟泽的胳膊,时不时踮起脚跟,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
黎想跟在一对黏糊小情侣身后,不得不将视线撇向桌上的饭菜,默默和自家店做起了比较:分量小、摆盘精美、盘口太浅,完全没有「薛记」的性价比。
陆安屿目视前方,慢悠悠地点评:“这些菜只能偶尔吃一两次图新鲜,还是家常菜吃不腻。”
黎想撤回眼神,挪到他侧脸,揶揄道:“知道你吃不腻。我都怀疑我妈是不是在菜里放了什么,吃多了上瘾,还是戒不掉的那种。”
陆安屿撇过头,轻声笑着解释:“有时候在手术室连站五个小时,好不容易坐下来吃口饭。一吃到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心里瞬间就踏实了。”
他今日头发有些乱,好几根都直立在头顶,还有些落下来,遮挡了右侧的眉峰。他衣领有些大,露出内里白色打底T恤的领口,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和读大学时一样。
黎想眼神落在他揪成一团的卫衣帽子上,忍不住数落:“多大人了...”她话说到一半,陡然意识到不太妥当,只得硬着头皮说完:“出门都不知道照照镜子。”
陆安屿耸耸肩,反手不在意地捋了捋:“镜子也看不到我后背啊。”
“…”
他声音悠悠的:“我现在一个人住,我爸妈嫌房子旧,搬去新家了。”
“非得要人提醒啊?”
“昂,我笨,记不住。工作忙起来更顾不上。”
“那就请个人提醒。”黎想歪着脑袋,狡黠地笑着:“钱能解决你的一切需求。”
“你每天脑子里都在瞎琢磨什么?”陆安屿难以置信地望向她,刚才满嘴都是金色时代的帅哥,现在更厉害了,还花钱解决需求。
黎想琢磨几秒,彻底无语:tຊ“你想到哪里去了?”话赶话不知怎么就说到这,她快走两步,扯了张椅子坐下,掩饰尴尬。
陆安屿在她身侧落座,帮忙倒茶水,布置碗筷,亦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沈确兴奋地东瞧西看,忙不迭介绍,“这家店在北方很有名,最近两年才开始往南拓展。申城开了几家,我一直没来得及去吃,动作够快啊,都开到江城来了。 ”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家?”黎想翻起了菜单:羊肉手抓饭、贝勒爷烤肉和凉糕,的确不是江南人惯吃的菜式。
“你能知道什么?”沈确不客气地回怼,转而对着迟泽小声抱怨:“黎想以前是工作狂,和她约饭得至少得提前两周。”
黎想埋头专注于菜单,不置可否。沈确说的没错,在申城的时候,她哪有时间研究吃食?那会她对美食的了解仅局限于家和公司附近的外卖。
桌上三人相识多年,对彼此的口味了然于胸;点菜时更是默契十足,你一言我一语便凑齐满满一桌。
“这家店生意不错。”黎想觑见门外的长队,唆了一口番茄汁莜面,酸酸甜甜很开胃;可惜量少,四个人一人一筷子,白瓷碟很快见底。
“对啊,申城的店也一直排队。”
黎想和沈确凑在一起有聊不完的话题,滔滔不绝;桌上另外两位男士只帮忙递纸巾、碗碟,丝毫没有插话的空档。
期间黎想偷偷八卦了沈确的恋爱进展,只见对方竖起食指,轻轻晃了晃。黎想心领神会:可怜孩子,还在考察期。
“对了,你工作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黎想努努嘴,一手托腮,歪着脑袋,面露难色。她这段时间没少琢磨职业发展的事情,也开始在网上了解岗位信息。
审计背景出身的人多半会选择去公司做内审、财务或风控;她有意转至财务分析或咨询岗,却发现大部分甲方公司都要求候选人同时有事务所和甲方的经验。像她这样只有纯事务所经验的,大概率还是绕不开年审、财务报表、记账...
“年后再看吧,现在职位不多。”
“嗯。我爸那边的活不难,但发展空间有限。”沈确实话实说,“而且人际关系会比较复杂...你纯当是保底,这样压力小一点。”
“我不知道自己喜欢干什么。”黎想也想不通怎么突然失去了刚毕业那会的斗志:生活没劲,工作没劲,天天和同事在一起浪费时间更没劲。
“再多休息休息,不要着急找工作。”陆安屿夹了根羊腿,边啃边擦嘴:“你这种心态就是典型的burn out,心理早已经累垮了,一时半会很难修复。”
“哟,小陆医生改当心理医生了?”沈确打趣道。
“现代人心理多少都有点不健康,一旦觉得累到撑不下去的时候,记得及时叫停。”他面向黎想,“再休息休息。熟悉的环境有助于你放松戒备,重新积蓄能量。”
他轻声细语,目光柔和地罩在黎想脸上,却难掩嫌弃地拧了拧眉:“你怎么这么大人了,吃饭还能吃得到处都是,连鼻尖上都沾了油?”
黎想刚酝酿出的感动转眼消散,瞪了瞪,恶狠狠地擦嘴:“你管我!”
沈确饶有兴趣地看戏,不时还会贴心地拍拍迟泽胳膊,提醒他不要错过精彩剧集。
迟泽也不是个笨人,琢磨出点门道,似是随口一问:“陆医生,以后有什么发展规划吗?”
陆安屿莫名其妙被点名,没反应过来:“什么规划?医院不就论资排辈嘛,熬着呗。”
沈确忙补充说明:“小陆医生的妈妈是院长,人家后台硬着呢。”
迟泽没有接话茬,继续追问:“一直在医院?不打算换个新环境?”
陆安屿琢磨几秒,抿了口饮料,喉咙里咕隆着:“看情况,应该会考虑。”
男人似乎都喜欢点到为止,一个只问打算不打算,另一个只回会考虑,如对暗号一般;却足够互通心意,直接结束对话。
沈确听不明白:“会考虑什么?”她支撑起上半身,叩叩桌子,吸引装聋作哑的陆安屿注意:“同学?我在问你话。”
陆安屿无奈地笑笑:“会考虑换个环境。”
“废话!”
黎想一声不吭,不加入无聊的哑谜。以前她没少从陆安屿口中听到这些模棱两可的说辞:“再看看”,“会考虑”,“过段时间再说”,很像是小孩爱玩的拖延把戏。待拖到一刻,问题堆积成山,彻底堵死了原先的出路。
一顿饭结束,大家面上都带着笑,意犹未尽。
临别前,沈确一手拽着迟泽,一手攥着黎想的,牢牢不肯放。她惺惺作态地哭诉:“哎,我得先和男人回去了,在申城等你哦~宝贝儿~”
黎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好好谈恋爱,我在家多赖几天。”
沈确搂住她,重重拍了拍她后背,悄默默在她耳边吐了六个字。
黎想听完,脸唰一下红得更艳了。
她和陆安屿一前一后上了扶行电梯,感受到对方的气息不动声色飘至她鼻尖,存在感极强。她拼命想将那几个字逐出脑海,反而记得愈发牢固。
“你脸红什么?”陆安屿终忍不住问道。
“要你管!”黎想莫名其妙吼他一声,声音不大,气势也不够足,更像是恼羞成怒。
陆安屿无端吃瘪,丝毫不恼,手肘拐了拐她:“下午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带你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