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侍卫领着上官献甫走开,冯阅仁回身看了一眼,见陶欢正蹲在墙根下的石板上,向侍卫离去的方向张望着。
“他们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我先带你回去吧。”
陶欢方一起身,腿脚便一阵发软跌坐回墙根,她轻轻掀起裙裾,脚踝处一片红肿便暴露在冯阅仁眼前。
陶欢微微抬眸,不好意思地皱起鼻子:“我好像走不动了……”
冯阅仁挠了挠头,背向她半蹲下来,“上来吧,我背你。”
“你行吗?”陶欢瞅了眼他瘦弱的身板,将信将疑问。
冯阅仁半挑起眉笑道:“我好歹是个男人,打架不行,难道还背不动一个小姑娘吗?”
陶欢朱唇轻抿,环住冯阅仁的脖子便被他一挺身背起来。胸前温热的触感令她产生一种莫名的心安,几缕不易觉察的绯红悄然浮上双颊。
“诶,你刚才抢她刀那一招挺厉害的,能不能教教我?”
“可以啊,但是你现在才开始习武,要先学扎马步。”
“还要学扎马步那么麻烦?算了算了,我还是不学了,老老实实喊救命吧。”
“那你以后去哪都带着我,我保护你。”
“得了吧,让你大哥知道了非剥我一层皮!”
暗处,白蕊衣眼瞧着大理寺的人马尽数离去,冷眸中的忧虑稍稍松了下去。
“人都走光了,你们还不放我么?”
倾心冷笑一声,“你们和大理寺的人认识,放了你,你们转头就会出卖我们!”
上官妍敏余光斜睨她一眼,珠月色的广袖翩然翻飞,旋即反扣住倾心的手腕。幽暗的墙面倏地映上一道白光,她面不改色,两指夹住白蕊衣刺来的刀刃轻轻旋身,转瞬便在月光袭地的巷口稳稳落定。随之落地的,还有碎了一半的雀翎刃。
“你会武功?”白蕊衣凝着手中只剩半截的刀柄,声音沉了几分。
上官妍敏微微勾起朱唇,杏眸里闪动着小鹿般无辜的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吗?我们若是有心让大理寺的抓到你们,刚才就不会给你们逃生的机会了。”
“你们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若非要说有,就是你们异族的身份。凡是萧明娥的敌人,都是我上官家的朋友。”上官妍敏浅笑吟吟,“你们走吧,来日相会,可别忘了我们今日之缘。”
月光幽微,洒落一片狼藉的小巷,三人的影子在月下顺着同一方向倾斜,随着月亮斜落,逐渐交叠。
二更天,潭州府囚牢。
上官献甫席地而坐,盯着忽闪的烛光翕动眼帘,随之映入眸中的是闻讯前来的裴卿与陶沉。
“裴大人这么晚还劳心公事啊,啧啧,这刺史可真不好当,得亏我没去科考,不用遭这份罪。”他低低地笑起来,“子期也在?你今天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审我的?”
陶沉低眸睨了他一眼,冷冷开口:“你若把今晚的事情老实交代,我或许还可以救你。”
“交代什么?”上官献甫一脸无措地皱起眉头,“我不过是出来散个步,碰巧遇上了飞贼而已。这样的事在潭州城夜夜都有,你们不去抓那两个女贼,逮着我问个不停又没什么用。”
裴卿一眼便瞧穿了他的心思,剑眉轻扬:“你要这样装傻到什么时候?那两个突延女子,不只是普通的飞贼,她们蓄意破坏美面佛像,很可能和江家、和靖平有关系。”
上官献甫身子往后一倾,撑地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地面,懒声道:“和江家有关系,那就去找江家。和靖平有关系,那就去找陛下。如此浅显明白的道理,二位大人不会不懂吧?”
三人对峙之际,一个狱卒忽然上前,向裴卿和陶沉恭敬揖礼:“裴刺史,陶中丞,上官家的小姐来了。”
狱卒话音一落,便见上官妍敏提着素白的裙裾踏上石阶,向里头走来。
她柔和的眸光在三人之间流转,软声启唇:“二位大人,我哥哥是犯了什么事么?”
裴卿向上官妍敏凛声开口:“大理寺在抓两个突延女贼tຊ,你兄长见过她们。”
“见过,并不代表有关系啊。”上官妍敏皱起黛眉,“如果和逃犯见过一面,就要被抓到大牢里审问的话,那潭州城的百姓都不敢出门了。况且审也审过了,如果几位大人没什么其他事,就让哥哥随我回家吧?”
上官妍敏说着向牢门走去,狱卒犯难地向裴卿递去一个眼神。裴卿瞧着上官兄妹一唱一和,势必是嘴硬到底,只好暂且作罢,朝狱卒首肯。
狱卒开启牢门,上官献甫随即伸了个懒腰,在上官妍敏的搀扶下起身。二人步出牢房时,他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裴卿,偏头嗤声问:“对了,月娘呢?”
裴卿并不看他,冷声道了句:“她睡了。”
“二更天了,是该睡了。”上官献甫漫不经心地把头一点,“帮我问候她,顺便跟她说一声,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她给我绣的香缨了。”
刀锋般的寒光闪过裴卿眼底,怔然又惊诧,一股说不出的躁意在上官献甫蓄意挑衅的话音中被瞬间点燃,顺着他的每一寸笑意越烧越旺,几乎要把他吞噬。
陶沉厉声止住上官献甫的挑衅:“你闹够了没有?”
上官献甫被陶沉一喝,顿时哑了火,“好了好了,我闭嘴。审了我那么久,送送我呗。”
陶沉眸色一冷,推着上官献甫的肩将他撵了出去。
上官府的马车早在府衙门口候着,高栈见自家公子和小姐出来,不紧不慢迎上前去,将二人领向马车。
“敏敏,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陶沉轻柔的话音从夜色中缓缓飘来,上官兄妹步子倏地一滞。
上官献甫瞥了她一眼,眸光微冷道:“别聊太久,烟花还在家等你。”说罢踏上马车,高栈亦识趣地将马车引到一旁等她。
上官妍敏与陶沉相对而立,杏眸几度与他对望,又带着羞意垂敛下来,娇声开口:“你要跟我说什么,倒是说呀。”
“当初在弘文馆和我对弈,接近我,最后留下一句‘珍重’离开义城,是不是你们设计好的?”
上官妍敏怔然的眸光凝在他脸上几瞬,“就因为画舫的事情,你埋怨我,所以连我们之间的一切都要否定了么?”
“那你告诉我,你们今晚出现在东支坊,真的只是巧合吗?”陶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几秒,“敏敏,我要你一句实话。”
上官妍敏眸光轻颤,良久方正视他凛声道:“只是巧合。”
她纤手随而牵上陶沉的手臂,黛眉紧拧道:“子期,无论发生什么,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半分虚假。”
陶沉眼神微微一沉,凝着她广袖上一道被刀刃割开的裂痕,结了冰霜般的冷声无力递来:“这就是你所谓的,没有半分虚假。”
他轻声一叹,将掌心覆上她的胳膊,略一使劲向下拨开,缀着珍珠的月白衣袖便随冰冷的心一同坠落。
“子期,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这样对我的……”
“以前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以为彼此是天底下最默契的人。如今看来,我从来都不曾真正认识过你。”陶沉说着解下革带上的香缨塞进她手心,用极度沙哑的声音呢喃着,“我知道来潭州免不了一见,去画舫本就是打算还给你的。现在,物归原主。”
低沉的话语从他薄唇吐出,似是一把淬了寒毒的利剑刺进胸口。
上官妍敏茫然走向马车,探身入内。她一动不动坐在车帘边,手心紧紧攥着那枚陈旧的香缨。
“他跟你说了什……”
上官献甫的话还未出口,便被一滴悄然滑落的泪珠止住。
昏暗的绣坊内,微弱的灯盏映照一方绣架。架前的柳思月眼帘微微翕合,小手掩面打了个哈欠,极力克制困意,将刚缠上流苏的香缨举起端详。
绣坊竹门倏地被叩响,柳思月的睡意被突来的响动惊得飞散。她循声一望,借着幽微的灯光望见裴卿疲惫的身影。
“裴郎,你不是跟冯大哥去抓贼了么,怎么样了?”
裴卿迈着缓步向她走来,在她身旁颓然坐下,低哑的声线悠悠递来:“伯渊还在找,但是我们在途中碰到了上官献甫。”
他提起“上官献甫”四字时,侧目看向柳思月,平静的眼神里竟让她品出几分不露声色的冷硬。
“月娘,上官献甫让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柳思月捏着手中的香缨微微转过身,刻意避开他的眼神,沉默良久才支吾开口:“他让我……绣个香缨送他。”
“明明有的是法子糊弄过去,他让你绣,你就乖乖绣了?”
柳思月黛眉轻皱,声音心虚地低了下去:“你每日去瀛川一待就是一整天,我反正闲来无事,监工之时顺手学了一下嘛。反正那么难看,送他也不亏啊。”
“他自然是不亏。”裴卿低眉敛目,带着几丝愠意低声启唇,“东西还没到手,就在我面前炫耀了。”
“我……”柳思月声音低浅,像个犯错的孩子般扯了扯裴卿的衣袖,“最后一件事了,以后不会跟他这种人有瓜葛了。”
柳思月风轻云淡的话音落在裴卿心头,勾起那日她和上官献甫亲昵的画面。他剑眉微挑,极力想按下心头酸涩难当的滋味,只是这半是苦涩、半是愤懑的感觉堵在胸口,越是压抑反而越是催发,将他的风度吞噬得一干二净。
“裴郎,你可是明察秋毫的刺史大人,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别因为上官献甫这种人生气呀。”
“你还当我这是生气呢?”
柳思月忽而一愣,将过了耳的话一句句捡回来想,似乎意识到什么。她带着几分期许凑近瞧他,这神情的确不像生气,倒像是……
“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见裴卿并不否认,几丝红霞瞬间飞上她面颊。明明是他吃醋,自己倒先羞上了。
“你这么有气度的人,也会吃醋啊?”
深切的焦灼刺痛裴卿的神经,每每瞧见上官献甫和柳思月亲近,便飞醋横生,难以抑制。身外之人、身外之事,裴卿一向自诩淡然,却不想在这情爱之事上,他竟也这般,吝啬得一塌糊涂。与她在一起相处的这份甜蜜美好,分毫也不愿相让。
裴卿扯出一丝讪笑,声音凉薄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真是遗憾,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也没有哪一本教过我,该怎么让自己不吃醋。月娘,我在意你,这份在意让我对自己的克制全都失控了。在你这里,我不想做什么君子,只想占着你不放。”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珍视我,我很开心,但我和上官献甫那是八竿子打不着,我和他交涉仅仅是为了潭州而已,你千万别误会……”
柳思月含情的眉眼微微一弯,在他脸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而后玉手掩面,凑到他耳边絮絮低语。柔软的唇瓣有意无意地贴上裴卿的耳廓,温存缱绻的呢喃于几息磨人的吐息之间缓缓飘来:“裴郎,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我愿意让你占着。”
裴卿静静凝视着她,眉宇间缠绵暗蕴,几丝缱绻浮潋而过,而后一手将她揽入怀中。她靠在他肩头,心头被丝丝甜蜜占满。
“月娘,三更已过,今天是我的生辰了。”
柳思月秋眸轻眨,“正好今日州府休沐,我们去晚上去街上走走,给你挑一份合意的礼物。”
“我现在就要。”
裴卿低缓的声音方落,便欠身堵住了柳思月的香软的嘴唇,柔情似水的亲吻在唇边徐徐展开。不知是不是方才的醋意还未消解,几番温柔的试探过后,他索性抛下一向沉稳自制的清醒,力道慢慢加深。
一卷梨花随风飘落窗边,花香在湿软的亲吻中含入唇舌。眼前光景,耳畔喧嚣,尽数退到意识的末端,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彼此,在唇舌纠缠之间越陷越深。
这一吻,既尝到了梨花香,也尝到了他滚烫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