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去戏台前,而是停在对岸。远处,笙歌吹响,古琴、琵琶、曲笛、唢呐、三弦依次响起,灯火连成一片金光,浩浩荡荡地铺开,伶人登场,咿咿呀呀地唱起曲调,鬓边珠翠摇摆,演的一出《昙花记》。俞悦禧扶着垂柳,踮脚眺望,远处的戏梦一般在她眼中闪烁。她转头,同席京策道:“离得这般远,什么都瞧不见。“不碍事,我借他们的曲,ʝ唱给你听。“你真要演?”俞悦禧慢慢滑落在柳树下,开始醉了
“登仙,登仙……”俞悦禧神情恍惚地醒来,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
玉箫掀了帘子进来,给她套上一件梅子青的春衫,湖蓝的裙。丫鬟端来面盆,从热水里捞出个湿淋淋的热帕子,拧干了递过来。俞悦禧将它盖在脸上,倚着软塌,许久才缓回神。热帕子冷透了,她揭下来,扔回盆中。
虽是梦醒,但是总觉得不安。俞悦禧在屋内歇了一天,默默面对着瓶中剪下的花枝,摸着梳妆匣内的翡翠珠,一粒粒冰冷的圆珠打手心溜走,日子也一天天过去。
古春园里的花热烈地开过一阵后,春雨再度袭来。那晚后,他没再来,俞悦禧自然也没理由去找他。
她倒是暗地里叫玉箫派可靠的丫鬟去衙门探了探消息,去了几次,没瞧出那儿有什么大动静,倒是瞧见衙门口多出了一份追捕索逋之人的通缉令。
没准席京策真的将事情遮掩过去了?俞悦禧想,可一想起,不安便溢出新房,堵塞在她的卧室内,寻不到一个出口,越积越多,一日比一日强烈。
约莫过去了四五天,入夜,席京策突然派一个丫鬟过来,送了一套他从前的道袍,叫她换上男装,随他出门。
俞悦禧心下惊奇。她左思右想,如何也摸不清他的心思,却也依言照做。
俞悦禧换上男子道袍,头戴幅巾,乍一看像是个小郎君,但定神一瞧,还是能瞧出女子的形体容貌。她在玉箫的遮掩下,溜出园子。后门停了一辆马车,她刚迈上踏板,车帘后便伸出一只苍白消瘦却十足有力的大手,擒住她的腕骨,将她拽入车厢。
车帘紧闭,黑暗中,男人的呼吸喷在她的面颊,两张脸相对,俞悦禧辨出了他身上的气味,沉香、檀香、草果、白芷与丁香,微微发苦。他抱住她,搂在怀中,头低下来,埋在她的颈窝。俞悦禧心尖颤动,一下软化了。她胳膊环住他的肩膀,彼此相拥着,缠在一起。
她问他,你要做什么?
他笑着吻她的眼角,说,带你去看戏。
马车开了,行到阊门外,他牵她下马,改坐游船。
月亮已经升上来。
十六夜的圆月,月光透过两岸交错的树叶,漏到河面,波光粼粼,疏疏然如残雪。
俞悦禧已记不清上回夜游是什么时候,大约是六年前的上元夜。她穿着一袭白衣,映着花灯,乌黑如云的发髻间斜插两支点翠蝴蝶头花,脖子上、手上都缠着一串翡翠珠,随范启元穿梭在拥挤的廊桥。
她探出半个身子,望向岸边。
因是有集会,河岸挤满了游人。名士大夫,布衣匹夫,戏婆乐师,娈童美妓,鱼鳞般密密排列着,鼓吹铺开,管弦丝竹之声催得红尘颠倒。
俞悦禧望着,灯火在面颊跳动,分不清是梦是真。
船舱内备了酒水。
他给她斟酒,递到唇边。
她托着他的手腕,一饮而尽。美酒入喉,凉凉的淌入胃里,径直烧了起来。俞悦禧耳根发热,坐在摇摆的船舱中,莞尔一笑,继而勾手牵住他的衣袖,拿它来擦嘴。
席京策给她又续了一杯,嘴对嘴喂过去。他的唇很凉,俞悦禧含住,忍不住咬一下。他蹙眉,连带那一粒小痣也上移。她见状,咯咯直笑,夺过酒杯泼过去,他衣襟湿了。
几杯烈酒下肚,神志逐渐远去,飘飘然在游船中摇摆,真有了些超然物外的错觉。
游船晃悠悠开到尽头,停舟系缆。他们没去戏台前,而是停在对岸。远处,笙歌吹响,古琴、琵琶、曲笛、唢呐、三弦依次响起,灯火连成一片金光,浩浩荡荡地铺开,伶人登场,咿咿呀呀地唱起曲调,鬓边珠翠摇摆,演的一出《昙花记》。
俞悦禧扶着垂柳,踮脚眺望,远处的戏梦一般在她眼中闪烁。
她转头,同席京策道:“离得这般远,什么都瞧不见。”
“不碍事,我借他们的曲,ʝ唱给你听。”
“你真要演?”俞悦禧慢慢滑落在柳树下,开始醉了。
“为何不可?”他反问。
俞悦禧仰着脸,笑骂道:“疯子,坏东西,自甘堕落。”
席京策闻之,展扇,苍白的脸映着泥金洒金扇的金光,笑意妩媚而风流。
只见折扇扬起,他提起衣摆,折腰回旋,唱到:“悲来有今夜。运去没明朝。恩情那得恋。歌舞为谁娇。容华谢桃李。憔悴掩蓬蓄。恨无情抔士。断送几英豪。今古价有谁逃……”
唱罢,他牵起俞悦禧。
一轮圆到鼓胀的明月下,席京策开口,话音藏在婉转的乐曲中。
“夫人,”他头一次这般叫她,“我们逃跑吧。”
话音方落,摇橹击碎了月亮。
一艘游船驶出内城。
“多好的月夜,”孔怀英望着水中的倒影,感慨。
他伸手探入河水,捞了几下碎裂的圆月,又抽回来,看向对面的魏子安。“子安,若不是你,你我还瞧不见如此好的月色。”
魏子安微微笑一下,没说话。
几日前,他按照孔怀英的吩咐,重新检查佛寺的那具尸体。
和初检结果差不多。
脸面、胸前、腹部完全腐烂,浑身没有骨伤,也不见明显的中毒反应。直到剖开面部,并将手头的四具尸体一起比对,魏子安才发现了些许异常。
在死者鼻腔的顶壁,有一处红豆大小的伤口,贯穿了皮肉,一直延伸到脑髓。伤口前细后粗,似是被人用铁钉钉入过。但铁钉只有尖端锐利,中端与尾端粗细一致。魏子安久久盯着伤口,忽而灵光一闪,连忙将其与王公子的尸体比对。当夜,他买来几块猪肉,去了孔怀英家中,又问姜月娥借来金簪。两人以猪肉为人的皮肉,先用钉子钉,再用金簪钉,反复实验后,他们将创口拓印在纸上。
魏子安望着两团形状不同的墨迹,叹息道:“土坑挖得那样浅,又是以倒栽葱的样子强塞进洞口,行凶者必然为女子。若是追债的匪徒,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人绑起来,扔到山林里喂老虎,官府还更难查。”
“是啊,险些被骗了,”孔怀英苦笑。“有时做的越多,马脚越多。”
“范家少爷又跑了一趟衙门,县令四处张贴了通缉令,再过一段时间,若是捉不到债主,可能就……”魏子安道。“您要去重启案件吗?”
孔怀英摇头。
许久的无言后,他低声说:“商小姐的案子已经够叫县令恨我了,若再把范家牵扯进来……会很麻烦。子安,我得顾及人情。”
“那——您是不打算追究了?”魏子安小心翼翼地试探。
孔怀英依旧摇头。
“杀人偿命,这是天理。我身为朝廷派下来的巡按,替天子督查地方,尤其是要理清旧案,为百姓申冤。这同样是我的责任——子安,大明律是最不公平的东西,但它也是最公平的东西,我为它所用。”他叹气。“况且,这是范家的案子。范公一生清白,他若是在天有灵,定然希望我能够彻查此案。”
“所以,您觉得凶手会是谁?”
“我还不知道。”孔怀英道。“但总归是范家的女人,一个与范复明有关的女人。”
说完,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灯芯哔剥烧着,等到灯油烧浅了半寸,孔怀英重新开口,对魏子安说:“这件事,我们先暗地里查,莫要打草惊蛇。明日一早,我便叫家丁传信知府,从知府手里调一批人来,去查朱家的小厮。我们争取人证物证齐全,再将人一举拿下,压上公堂。”
魏子安颔首,道:“明白。”
“对了,还有一件事。”孔怀英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那个净业和尚吗?他跟赵家员外有过牵扯,说是赵员外的小妾偷了员外的银子,与他通奸。”
“记得。”
“那日我正巧在赵员外家撞见了范复明,他说他姑父欠了赵员外的钱。以及,五年前,净业和尚与小妾通奸,被发现后,净业和尚被衙门捉去打了板子,而那小妾后来被赵员外领走……后来,赵员外说,他给了小妾一笔银子,打发她回乡,这钱是问范家借的。”孔怀英道。“我当时心中有疑,却没细想,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魏子安摸了摸下巴,回道:“孔公,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庆福寺吗?”
“怎么了?”
“范少爷在庆福寺的功德榜上。”
“然后?”
“孔公,您忘了?庆福寺,别的不灵,求子最灵。”
两人对视。
孔怀英咬牙道:“我们得去把那小妾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