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安不信神怪,举着火把微微俯身,念一声“打扰了”,便绕开结满蛛网的神像,往后走。道观根据八卦布局,乾南坤北、日东月西,道众多住在道观东部。魏子安瞧了眼熊熊燃烧的火把,加快脚步,背对着落日的方向走去。东边仅有一间平屋,外头没有锁,他推了推,进不去,应是里头有东西堵住了门。他绕到旁边的窗牖,再推,也关严实了。魏子安抬起短刀,拿刀鞘砸去。好在窗户
傍晚时分,魏子安与衙门的县丞一起,听完了快班的汇报。
他们花了几天,将庆福寺的和尚挨个盘问过去,发现这庙里的和尚确实不大干净。求子灵,灵的是人不是神。鸳鸯肚兜解开了,观音菩萨才好洒甘露。这帮吏役问出这事后,又是惊恐,又是艳羡,既恨他们不是个东西,又恨自己不是他们。因而他们办起这桩案子,总是不由自主地咬紧牙关,查得格外卖力。
兹事体大,案子到了这份上,理当要派人去上报知府了。
县丞命书手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后,又叮嘱在场的捕快把嘴闭严实。捕快们答应得痛快,个个很老实的模样,但转头对视间,又忍不住露出了促狭的笑意。魏子安在一旁冷冷瞧着,心里清楚,这些人放衙回家后,多少会走漏一两句风声。
等捕快各自散去,魏子安找到县丞,问他从库房取一柄短刀。县丞狐疑地看他一眼,但看在孔怀英的面子上,还是爽快批了。魏子安拿上短刀,本想点两个会拳脚工夫的衙役跟他走,但想了想,觉得自己是外来人,与本地胥吏并不熟识,同为吏卒却对他们呼来喝去,对方难免不服,又因此事并未与孔怀英商量清楚,怕他难做人,便没带,径自往废园去了。
落日一团,血污似的往屋舍间泼,魏子安迎着日头,一路打听,骑马来到废园的大门。他栓好马,走上前。虽一直叫废园,但他看向石匾,发现上头刻的其实是影园。大抵荒废太久,人们便将它俗称为废园。门关落了锁,他抽刀去劈,将铜锁与铁链看砍断。
他抬腿,拿脚缓慢地推开大门,蛛网扯断,灰尘与落叶纷纷而下。魏子安挥挥手,弯腰钻了进去,往内走,但见三径就荒,四处蔓草萋萋,太久没人打理,松菊纹样的石窗的缝隙里,长满了各色的野花,好似一窝子娼妇,正龇着红艳艳的嘴巴,隔窗而笑。
魏子安走入廊道,沿着绕园子走了一圈。
废园偏左的地方,造了一个池塘,水渠仍是活的,刚下过一场雨,池水尤清,好比人的心脏在左侧勃勃跳动。古木倚靠池塘,在落日的映照下,显得尤为阴森。
魏子安望着,心道:这想必ʝ就是当年发现男尸的池塘。
还不知道废园的主人是谁,但从布局看,应当是一位有闲情雅趣的文人。魏子安四处张望着,在心里默默地下着决断。能在姑苏买下这等规模的宅院,要么是富商大贾,要么便是本地人,祖上有基业。二者都不难查。
奇怪的是,这样好的一个园子,怎就不明不白地荒废了?魏子安思忖着,往屋舍走去。几间屋子,大多只留了个框架,门、窗,都被盗走,他探身往里瞧,空空,仅剩一地鸟屎。
也是,三十年过去,往来的窃贼与附近的百姓也该此地搬空了。
道观建在废园后的一座小山丘上,从废园的后门,可以沿小径上去。这是最近的一条路,好似是为了上道观专门修建的园子。如今,小径已被荒草吞没,叶片带露,魏子安走过,衣袂为之润湿,一股阴森的凉意静悄悄爬上了他的背脊。
南方的山丘低矮,魏子安一鼓作气爬上去。站在山头,见落日愈红,沉下去,猩红的霞光弥漫,透出一抹绛紫。
道观的大门有三个门口,也都落了锁,木牌匾上写着“澄虚观”三个大字,字体娟秀,像女人笔迹。魏子安依样画葫芦,砍断铜锁,踢开中央的大门。
内里幽暗不可名状。
魏子安不敢贸然进去。他从附近砍了一些树枝,随手扎一个火把,拿火折子点上,才敢跨过门槛。
进门,是灵官殿,殿内供奉赏善罚恶的护法神王灵官神像一座。魏子安不信神怪,举着火把微微俯身,念一声“打扰了”,便绕开结满蛛网的神像,往后走。道观根据八卦布局,乾南坤北、日东月西,道众多住在道观东部。
魏子安瞧了眼熊熊燃烧的火把,加快脚步,背对着落日的方向走去。东边仅有一间平屋,外头没有锁,他推了推,进不去,应是里头有东西堵住了门。他绕到旁边的窗牖,再推,也关严实了。魏子安抬起短刀,拿刀鞘砸去。好在窗户的木头已被腐蚀,他砸了几下,又改用刀锋去撬窗框。一番下来,窗户总算被打开。
他举着火把,翻进去。
进了屋,又是一番天地。
几竿萧疏的淡竹在屋外注视着,人在其中,能听见竹林间有小虫唧唧乱鸣,声音异常明晰,竟像停在耳廓在叫。
满地尘屑与动物粪便,魏子安小心地避开,试着推了推卧房的木门,不动,大抵也是从里面落了锁。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撞开房门,震得屋内灰尘弥漫。一阵扑啦啦声,是栖息于此的鸟儿夺窗而逃。
魏子安慌忙后退两步,打量起房间。
布置得既像新房,又似墓穴。
长桌不知是被什么动物撞过,歪七扭八地横在中央,左侧,紧挨着破败的窗户,梳妆台的铜镜蒙尘,梨花木柜上芙蓉花还残留了些许红漆,柜门掉了半扇,一排做工精美的瓷器因摆在柜子里,免于毁坏。右侧摆着洗脸盆与圆桌,以及一个同样落了锁的楠木箱子,上头贴着一个长长的封条,上书:“金玉满堂、长命富贵、子孙昌盛、爵禄封侯”十六字吉语。
魏子安先揭了封条,斩断铜锁,掀开箱子查看。
箱子内,满是落满灰尘的书籍与画卷。
魏子安展开一幅精心装裱过画卷,只见里面绘制的是一副芭蕉仕女图,凄风冷雨,雨落芭蕉,画上有题诗,为: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诗边盖印章,三十年过去,依旧鲜红如新,上头印了四个大字,写的是为狸狌道人。
窗外忽而传来几声鸟啼,魏子安循声望去,窗外已经一片浓紫,大抵是惊扰出去的鸟儿想要归巢了。他卷起画卷,插在配刀的革带里,朝拔步床走去。
败了色的帷幔已残破不堪,随着靠近,隐约露出帘后的人影。
男人随手拾起一根木棍,挑起帷幔。
两具残破的枯骨正静静躺在床上。
他们生前所穿着的衣物,已被时光蚕食,与身下的锦绣被褥融为一体。所留下的,不过是一堆凌乱的白骨,几支金银首饰。
魏子安走近,脚步声惊扰了一只匍匐在此地蛛。它飞快地爬过惨白的肋骨,隐入黑暗。他屏息凝神,火把挥了挥,确认没有蛇蝎后,方才伸手去翻找两人的骨盆。一个宽大低矮,一个高且狭小,躺在此处的显然是一男一女。
男尸在内,女尸在外。
紧跟着,魏子安注意到那具男尸因腐烂完全,而显露出的头骨上,有一个银闪闪的物件。魏子安火把逼近,俯身去看——原来是一个已经生锈的铁钉。
……太阳要落了。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
翻到小山丘的另一侧,山脚开始有了人烟。魏子安见其中一家有个老人佝着背,出来倒恭桶,他将短刀背在身后,走上前。
“官府查案。”魏子安亮腰牌。“老人家,这上头的道观什么时候荒废的?原先的主人呢?”
“大约十多年前吧。”老人急忙放下恭桶,弯着腰说。“我记得这上头有住着一位道姑,自称狸狌道人。她给我们写过对联,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兴许是被大虫吃了……”
“那废园的主人呢?您可知道是谁。”
“那个更久远,得三四十年前了……”老人思索片刻后,又说。“但我记得,三十多年前,这里曾借住过一位生员。他并无功名在身,平日也只是以诗画换钱。 好像姓谭。”
“三十年前。”他呢喃。
魏子安胃里有些难受。
他辞别老人,绕回到废园门前,重新上马,朝孔怀英家中奔去。
不多时,男人下马拴马。门口还拴着另一只马,是孔怀英的,看来他刚到家,仆人们还没来得及将马牵回后头的马厩。他进园子,果真见到孔怀英正与姜月娥说话。没工夫耽搁,魏子安径直上去打断两人,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孔怀英。
孔怀英听后,沉默片刻,继而叹息一声道:“我也有事要和你说。”接着又将自己去见赵员外的事情说给了魏子安听。
两人低声商议许久,最终决定明日一早,一起带人去道观。
正当他们打算坐下来,吃了夜饭早些歇息时,门关突然响起了一串马蹄声。
“孔老爷,孔老爷!大事不好”衙役狂奔进屋。“庆福寺,庆福寺……”
“那帮和尚又怎么了?”孔怀英皱眉。“能不能让我吃个安生饭?”
“庆福寺的花坛里,发现一个、一个,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