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又重新捡起刚刚被她丢到地上的铅笔。“天才自然不会因为一条线索的失败就放弃整个机会。同样,如果我是无辜的,我更不会就此放弃,让真凶逍遥法外。”陈今一神色恢复了平静,“梁队,你说过你不会放过一个罪犯,也不会抓错一个好人,既然现在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我在说谎,那么我就还有可能是无辜的。您经验丰富,我能在几秒内想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可能想不出来呢。所以这只有一种可能……”陈今一语速越说越快,等注意到梁严竞的神情从板正到惊讶后,她拖着下巴的胳膊肘示威似的往小桌子上一磕。
见梁严竞眉头紧锁一脸忧愁,卓瑛歪头伸到他面前,“我听说你们抓得嫌疑人,是一个小姑娘?”
她毫不掩饰眼里的戏谑。
“金刚芭比啊。”
“啧,那还不是你们给的初步判断有误?”
梁严竞努力挽回尊严。
不过卓瑛却没想着给他面子。
“那也不至于差这么大。”她抱着胳膊挑眉,“在没有限制行为的情况下,一个小姑娘很难制服这么大块头的男人,更何况还要完成辱尸。从现场看,凶手行为残忍,死者的内脏都被扯出来放在地上践踏过,这可不是小仇。我说——”
“你要不转我刑侦科来?”梁严竞挑着眉打断他。
“我倒是想,你别给我打岔!”
卓瑛捏着手指扯了扯梁严竞的肩膀上的布料,将他别着的脑袋拽了回来。
“是你那便宜徒弟抓得人吧,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咱们飞鹰组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就他细皮嫩肉一公子哥儿,还是老老实实回分局去吧。”
“你别先入为主。”梁严竞的脖子被她拽的生疼,“哪个新人进来就能上道的?你刚上解剖台就没吐过?出现场就不紧张?对年轻人宽容点。”
“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博士都读完了。”卓瑛翻了个白眼,“护着吧护着吧,等你哪天退休了看还有谁能护着你的宝贝疙瘩!”
*
梁严竞揉着酸疼的肩膀一路飘着回了办公室。
屁股还没挨到凳子,就被江九星冒冒失失地一嗓子惊地差点坐在地上。
那一瞬间,梁严竞觉得卓瑛的话不无道理。
“师父!你可回来了。”
梁严竞抽搐的苹果肌有些酸痛,“唔,你那边怎么样?”
江九星很兴奋,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那公路,走的我腿都快废了!前前后后二十多个监控,我可是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废话少说。”梁严竞及时阻止了他的滔滔不绝,“监控到底有没有拍到。”
江九星嘚瑟一笑,举起手里的一个硬盘甩了甩。
“江警官出马一个顶俩!”
就说嘛,要对年轻人宽容一些。
梁严竞揉了揉腰,欣慰地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
二十分钟后,梁严竞的后槽牙嘶地冷风直灌。
“江警官。”梁严竞盯屏幕盯的快成斗鸡眼,“这就是你的一个顶俩?”
江九星避开梁严竞的目光,故作轻松地抓着着头顶鸡窝似的头发。
看似随意实则内心慌得一逼。
“哎呀师父。”江九星用把在家惯用的那套撒娇方式完美搬了过来。
“我看了二十多盘录像带,这是最清晰的一盘了,虽然只拍到一部分,那也算声画同步了。”
“这叫一部分?”梁严竞完全没注意到傻徒弟忸怩的作态,“你这叫拍了个框!”
江九星有些委屈。
梁严竞有些无语。
“江九星。江警官!亏我看你乐颠颠地还以为拿到什么关键视频了。像这种证据,实习律师就能推翻,我说你能不能不给我掉链子?”
梁严竞虽然严厉,却甚少对江九星说这么重的话。
一时间,他是真伤心了。
“再清楚的图那不也得陈今一画得出来才能起作用么?”
对上梁严竞竖起来的眉毛,江九星颓丧地坐了下来。
“行吧师父,你骂我好了,我认了。我已经找遍了真的找不到符合要求的监控视频……”
听着江九星很没有底气的狡辩。梁严竞堵在胸口的一团火又瞬间泄气。举着手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放了下来,只是耳边卓瑛那句“护着护着吧”像王八念经似的不绝于耳。
傻徒弟说的没错。
监控拍到什么,那的看陈今一画的怎么样。
其实这件事未必需要求证。
“放这儿吧。”
江九星急忙如释重负地放下电脑。
看着视频里那模糊的影像,梁严竞有一丝忐忑。
自己对于过去的执着似乎让他在对陈今一的判断中过于主观了一些。
或许也有这么一种可能,陈今一早就知道监控根本拍不到当天晚上的烟花,故意声称自己是超忆症从而一步步给自己制造不存在的不在场证明。
至于她如何制服李松的……
梁严竞有些冒汗。
按正常的逻辑,其实也不排除其他可能能解释这一项可行性,可他并不是很愿意将小姑娘和穷凶极恶四个字联系到一起。
或许,是他忽略了什么。
……
“哎,别走——”
梁严竞眼一抬叫住了准备开溜的江九星。
“还有件事情,你帮我去办一下。”
*
陈今一在审讯室已经呆了快24个小时了。
除了吃了一顿饭,上了两次厕所外,她一直在座位上画着一幅幅烟花。
陪审的警员端着保温杯看了她四个小时。
那种全神贯注似的痴迷让他们不解,而更多的,则是对梁严竞的钦佩。
他们是见到刚进审讯室的陈今一有多桀骜不驯,只不过让梁严竞聊了几句就这么配合,真不愧是“常胜飞鹰”。
只是陈今一却没想到自己的行为让梁严竞在省厅的地位再次更上一层楼。
她自诩是一个情绪化且缺乏判断力的人。
于她来说,坐牢和打工对她来说都是在旁人规训下做一些不知所谓的事情。
本质上没有区别。
如果这里能发工资,待上一二十年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心态,她孜孜不倦地在那画了四个小时。
梁严竞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有些怪异的景象——审人的打着哈欠全身疲惫,被审的除目光沉着坚定,下笔有神有力。
这丫头不做盯梢的可惜了……
梁严竞抿了抿嘴。
“她画了多久了?”
陪审员如同大赦一般起身:“从你们走后一直在画。”
见梁严竞不吭声,他继续补充道:“有一说一,画的挺好。——梁队,我都看过了,虽然没有参照物,但是这些烟花每一张都不一样,也没什么规律。不像是随便乱画的,倒像真的是临摹来的一样。”
陈今一握着画笔,姿态有些笨拙可眼神却很专注,仿佛画烟花这是一个什么十分有意义的事情,一笔一划都想努力把它做到最好。
见梁严竞走进来,小姑娘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怎么样。”陈今一放下画笔,“我没有说谎,画到现在一共一百零七张烟花图像,你需要的话还可以继续。”
梁严竞扫了眼堆在桌案上,已经花花绿绿的烟花图片。
“先喝点水歇歇吧。”
“你找到核实的办法了吗?”
梁严竞不疾不徐。
“你很希望我能核实?”
“当然,这是我唯一证明自己无罪的途径。”小姑娘似乎从梁严竞的表情里读到了结果,“所以核实到了吗?”
“陈今一。”
梁严竞故意让自己的语气看上去有些严肃,“其实案子查到这里,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出另一种可能。”
陈今一对上那双锃亮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起古怪的敏感。
“什么可能?”
“我见过很多嫌疑人,他们犯罪手法大都不同,不过有一个共性就是喜欢伪装和掩盖真相。”梁严竞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上的画纸,“可是十几年前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他并没有掩饰他任何的作案细节,可最后上法庭时,他却被判定为无罪。”
“为什么?”
陈今一拧着眉。
“因为他是一个天才。”梁严竞抬头看向她,“而你,也是一个天才。”
陈今一一脸不解。
“梁队长,您没事儿吧。”
梁严竞没有被她这出戏的语气逗笑,而是继续严肃道。
“好,不说李松,我们来聊聊王强。”
王强?
怎么又扯到王强了?
“陈今一,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呢?”
“嗯哼?”
“王强虽然以意外结案了,可是我看过了他的案卷……疑点重重。事发突然,如果不是因为众目睽睽且证人证词一致,在没有尸体的情况下很难直接以意外结案。但是这件案子怪就怪在,所有证人的证词都出奇的一致,这说明两种可能。”
“什么可能?”
“这是真相,或者,你们都在撒谎。”
陈今一开始佩服梁严竞的脑洞了。
“如果说王强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你,或者是你们一手造成。你们为了某种共同的目的想要害死王强,但你们的小团体却并没有这么固若金汤。因为同伙数量众多,所以让这个案件看上去复杂了很多。从一开始你就把自己放在嫌疑中心,并将案情清晰展现出来,你没有抹去证据本身,而是抹去了证据的客观性和唯一性,所以不管我们怎么查,掌握的证据永远无法将你定罪或让你脱罪,等案件的追诉期一过它就会变成悬案而你——始作俑者陈今一,就可以逍遥法外。”
陈今一原本皱着的眉毛逐渐拧巴成了一个梁严竞看不懂的弧度。
“你觉得我在说谎?”
“你没有吗?”
陈今一眼里的困惑终于化成了一丝寒意。
她抓紧手里的画纸举到梁严竞眼下:“可我画出来了。”
“重要吗?无法核实的证据,只是一种诡辩。”
沉默良久后,陈今一抬头回望那张看着好不容易有几分顺眼的脸。
“所以,梁队并不信任我。”
梁严竞没有回答。
“之前和我说的一切只是想骗我配合。”
陈今一语气平静,像是早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可握紧拳头的指节倒是暴露了她心里的愤怒。
只是在做唯心判断的时候,梁严竞也需要一个最坏的可能作为备书。
虽然作为一个成熟的刑警用这种诛心的方式来审讯不仅不合规也不合道德,但是却有效果。
梁严竞并不想激怒小姑娘。
可审问酒和治病一样需要猛药,关键时刻,他没办法兼顾一切。
尽管没有清晰的监控来证明她画出的烟花顺序是否正确,可一个非专业的普通人是怎么也不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画出上百幅完全不一样形状的烟花。
但是小姑娘画出来了。
这一刻,梁严竞心里是轻松的。
只是小姑娘比他想象的更刺挠一些。
那种给与信任后的怀疑似乎比从未给过的信任更让人痛心。
良久的沉默让审讯室的气氛陷入尴尬。
陈今一瞪着眼睛想从梁严竞眼里找到什么解释,她几乎就要相信,梁严竞和之前的警察都是一丘之貉……
可是不对。
两秒后,撕扯开来的情绪突然被完美缝合。
愣了两秒后,陈今一笑了。
梁严竞觉得她笑的有些渗人。
“你没事儿吧。”
同样的话,此时已经倒置。
陈今一止住笑,“好,假设你说的是真的。如果我是真凶,那我是就是一个天才罪犯。”
说完,她又重新捡起刚刚被她丢到地上的铅笔。
“天才自然不会因为一条线索的失败就放弃整个机会。同样,如果我是无辜的,我更不会就此放弃,让真凶逍遥法外。”陈今一神色恢复了平静,“梁队,你说过你不会放过一个罪犯,也不会抓错一个好人,既然现在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我在说谎,那么我就还有可能是无辜的。您经验丰富,我能在几秒内想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可能想不出来呢。所以这只有一种可能……”
陈今一语速越说越快,等注意到梁严竞的神情从板正到惊讶后,她拖着下巴的胳膊肘示威似的往小桌子上一磕。
“——因为出现了某些新的线索,我的嫌疑大大降低,同时,您又需要我的证词来配合推断真凶,所以你必须保证我的证词是干净的,或者说,你在赌,我一定清白的可能性。梁队,我说的对吗?”
梁严竞的沉默震耳欲聋。
半刻后,他认真地抬头。
“有时候一个人审犯人也挺无助的。”
“有时候一个人被审问也相当无助。”
梁严竞被逗笑了。
这次他没有在掩饰自己的情绪。
两秒畅快一笑后,他忍不住问陈今一。
“你当年高考就没想过报警校吗?你很有推理天赋。”
“我没有高考资格。”
梁严竞定格了三秒。
陈今一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反应。
“高考得上高中才行,我初中辍学,后面只读了一个成人大专。”
这回梁严竞不笑了。
比起他的局促,小姑娘反而若无其事地伸了个伸了个懒腰。为了方便画画,她的手铐在几个小时前就被批准拿掉了。眼下她似乎极为放松,敲敲脖子捶捶腿,倒像是来审讯室做客似的自在。
“领导,这都到饭点了,不管饭呐。”
过分刻意的转移话题让梁严竞板着的脸松弛了几分,他抱着胳膊靠在身后的椅背上,脸上是一种面对泼皮的无奈。
“别打岔。”梁严竞正色道,“你之前提供的视频和录音我们已经去查证过了,情况是属实,加上你画的这些,我暂时可以相信你是无辜的。”
小姑娘的表现十分稳重。
“没有但是?”
梁严竞低头勾起嘴,“本来是有但是的,可我现在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