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她们前日在泽州相遇,芮瑶已经把投毒案始末细细相说。原来那日木板车运来的三具尸体,不过是冰山一角。那三人都是京城来的官人雇的车夫。他们入夜去官人厢房探查,发现他倒在毛毯上,皮肉还未腐烂,看来死亡时间在三人之后。“那官人,从他身份文牒上看,正是京城九门副提督,孙纾阳。”“后来官府的仵作来了,我和坎西便蹲在房梁之上偷看。那老仵作抬起孙纾阳的手查看,断定他就是下毒之人,食指拇指指尖发黑,往下变浅,正是没有防护接触穿肠腐骨散所致,就草草结案了。”
殿顶满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圆形的殿柱连通上下,两根柱间由一条雕刻的整龙连接,那龙色泽鲜艳,体态矫健,龙爪雄劲,奔腾在云雾波涛之中,杀气腾腾。那龙头探出屋檐外,龙尾直入殿中。
外连长廊,一排排望柱形态各异,飞龙、祥凤、瑞云交替雕刻在柱头,望柱下有吐水的螭首。
汉白玉铺造的地面泛着着温润微光,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天地,袅袅雾气笼罩着眼前不真切的宫殿。
宫宴还有半个时辰,隋云昭刚领完赏赐,匆匆至御花园寻唐芮瑶。
她一手撑油纸伞,一手提裙摆,踏在湿漉漉的玉阶上。
今日她穿了件桃色妆花仙鹤缎袄,藕白色折枝纹综裙,发间簪了宝石嵌莲花金簪,身材高挑匀称,颜若朝华,明艳地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左右顾盼之际,双目湛湛有神,自有一番凌厉,让心术不正之人自惭形秽。
“云昭妹妹。”来人一拢紫衣,玄纹云袖,神色轻佻地站在她对面。
隋云昭心生疑惑,男席在御花园的另一侧,他过来做甚?她暗自警惕,面上却不显,“见过五殿下。不知五殿下找我何事?”
谢禹彦脸上笑容尴尬几分,“自然是来道声贺。恭喜云昭妹妹打破阿勒班大军得胜归来,又与乌图尔部、哈斯比部结盟,北境太平,父皇龙颜大悦。听说赏赐了足足十二车的黄金珠玉、绫罗绸缎、古玩珍奇、碑帖字画。京中女子皆以你为榜样,争相效仿。”
“五殿下言重了,并非我一人之功,大小将领皆有封赏。”她暗道“他的消息倒是灵通,刚在御前领赏不过两刻钟,闻着味就来了。”
“如今仲春时节,猎场野花开的漫山遍野,不如明日围猎之时,你我二人结伴而行,共赏美景之余,相互也有个照应。”谢禹彦把额前碎发往后一别,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隋云昭眸色一沉,刚要拒绝。
“云昭。你不是答应与我一道吗?怎可与陌生外男同去?”唐芮瑶嗔怒,转着手中的油纸伞的水撒在谢禹彦身上。
她走近才装作发现五皇子,故作惶恐道“见过五殿下,在下荣国公府唐芮瑶。芮瑶不知是五殿下,言语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谢禹彦悻悻摆手,心里暗道“荣国公府,倒是不好随意发落了。”
“不必多礼。既然云昭妹妹已经有约,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他目光落在“求医”归来的荣国公嫡女身上。
唐芮瑶今日身着莲青色绣云水纹的袄裙,外搭藕荷色柿蒂纹的缎袄,头上百合髻斜插一根玉簪,点锥细碎紫玉,皓腕上一对水头足的翡翠手镯,双眸似水,却含着薄冰,似乎能看透一切。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一股书卷的清气扑面而来。
谢禹彦许是察觉出自己发愣,打了哈哈,“许久未见唐小姐,一时失态,望唐小姐莫要怪罪。”
“芮瑶不敢。”唐芮瑶敛去眼底的厌恶,不卑不亢地答道。
“差不多到宫宴的时辰了。五殿下也去落座吧,莫要耽搁了。”隋云昭开口,轻轻侧身,挡住他黏腻的目光。
雨露在细长的凤尾竹上汇聚成珠,顺着幽雅别致的叶尾滑落而下,如珍珠项链断线一般,敲打在油纸伞上,时断时续,清越如轻击编钟。
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她们前日在泽州相遇,芮瑶已经把投毒案始末细细相说。
原来那日木板车运来的三具尸体,不过是冰山一角。那三人都是京城来的官人雇的车夫。他们入夜去官人厢房探查,发现他倒在毛毯上,皮肉还未腐烂,看来死亡时间在三人之后。
“那官人,从他身份文牒上看,正是京城九门副提督,孙纾阳。”
“后来官府的仵作来了,我和坎西便蹲在房梁之上偷看。那老仵作抬起孙纾阳的手查看,断定他就是下毒之人,食指拇指指尖发黑,往下变浅,正是没有防护接触穿肠腐骨散所致,就草草结案了。”
“此事还有诸多疑点。例如为何堂堂九门副提督要跑到京城外的泽州,毒杀三个毫不相干的人?”
“还有,接任九门副提督的,是江宥安同父异母的哥哥,江宥浩。”隋云昭提起江宥浩,目光一沉,上一世他奉旨抄家,大闹父亲的灵堂,她被押入大牢…仿佛历历在目。
定国公的两个儿子,一个领了封赏,另一个高升,他大喜过望,在家大摆宴席,江宥安不得不参加,因而缺席了宫宴。
隋云昭接过几张抄录的仵作记录,这自然是坎西夜半翻墙至衙门抄来的。
她不懂那些术语,但是却敏锐的盯着由肝温判断出的死亡时间。
“除去第一个,他与后来两人相差了十二个时辰以上。第二人是未时初三刻,这两人之间隔了四个时辰。第三人是酉时初二刻,第三人与第二人之间间隔了三个时辰不到。而孙纾阳是戌时正二刻,他与第三人之间间隔了一个多时辰。”
“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
唐芮瑶忽然想到仵作记录中,肝脏不同程度的损伤,她灵光一闪“会不会有人用他们试验穿肠腐骨散的剂量和毒发时间的关系?”
“是的。我正有此意。我记得你说找庄主要过毒杀案前后二十四个时辰的住店记录。在明月山庄住店需要身份文牒。谁获利,谁的嫌疑最大。”
唐芮瑶明白她的意思,“可我没见江宥浩的名字。”她看见前面迎上来带路的宫女,于是从袖中,悄悄把名单递给她。
宫女恭敬地把两人引到殿内落座。
“回去我让江宥安仔细排查,此地人多眼杂,回去再说。”
这些女眷大都看碟下菜,见这两位落座,纷纷围上来。一位是官拜一品,风头正盛的大将军,另一位是荣国公嫡女,母亲刚被封一品诰命,身份尊贵。她们坐在一处,到省的来回跑,一并应酬了罢。
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殿里回荡,“慧妃娘娘、贵妃娘娘到!”这先后顺序也是大有讲究,想必这太监是得了授意,才敢如此。
女眷们纷纷坐回位子。
只见李贵妃先出来,她身穿大朵金线钩织的牡丹翠绿烟纱裙,长长的拖尾逶迤拖地,身披金丝薄烟纱裙。腰若约束,肤若凝脂,香娇玉嫩,一双凤眼媚意天成。飞仙髻斜插镶嵌珍珠金步摇,皓腕的红宝石手链衬得她更雍容华贵了。
隋云昭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难怪她被罚在冷宫,不到三个月便出来了,别说皇帝,只要看到她的脸,就连她也会心生恻隐之心。
她不等刘慧妃出来,便宣布宫宴开始。
刘慧妃慢慢走在后面。与李贵妃遍体锦绣、环鬓金珠不同,她身着黛蓝色织锦的长裙,自下而上用银线绣着点点梅花,绾了个花冠髻,插上几朵玉兰花,花瓣如骨瓷样泛出半透明的光泽,清新淡雅。
她也不恼,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虽说是宫宴,不过是找了个由头让大家聚一聚罢了,都不必拘束,如自家一般就好。”
刘慧妃说罢,宫女才鱼贯而入地进来上菜。可见如今后宫实权在谁之手。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觥筹交错间,乐师的缕缕琴声连绵不断,如清泉自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光明虾炙、箸头春、乳酿鱼、蟹酿枨、消灵炙…
“消灵炙”这道菜是以鹊舌为引,羊心尖肉为主料,一只羊身上只能取四两肉。据说烹制之后“虽经暑毒,终不败臭”,此肉经历夏天,仍能完好如初,毫不腐败。
两人埋头苦吃,浑然不知刘慧妃冰冷的视线已经在她们身上打转几回了。
她微微一笑,像一个和蔼的长辈。
“听闻隋将军得了圣上不少赏赐。本宫自然也不能落下。”说罢,她褪下腕上青花籽玉镯,示意她过去。
“这是本宫本家代代相传的镯子,还望见多识广的隋将军不要嫌弃,也是本宫的一片心意。”
这话就像是搭了个高高的架子把人往火上烤,拒绝反而显得不知好歹,没有礼数。而且手镯,又是环状,意似“守着”,而隋云昭与六皇子曾是同窗,这样想来,刘慧妃的意图就有些耐人寻味了,究竟是拉拢还是捧杀?
一时间,席间女眷的目光都落在隋云昭身上。
隋云昭硬着头皮走上前,恭敬行礼道“多谢娘娘美意。”她没有接过玉镯,而是一扬手,露出腕上镶着彩色宝石的金手镯,沉甸甸地坠着她的手腕。
“不过我有镯子了。”她抬了抬另一只手,“这个手腕上也有。而且我是个俗人,喜欢金的不喜欢玉的。若是收了娘娘的玉镯,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若是娘娘不给我赏赐心里过意不去,那赏我个金的就行。”
李贵妃冁然而笑,“姐姐何必难为她。你与本宫倒是像得很,都喜欢金的。”她抚上发间珍珠镶嵌的金步摇,“不过我不喜欢赏赐别人我用过的东西,一会儿让翠柳去我那儿拿几根金条给你,如何?”
“多谢娘娘美意。两位娘娘的赏赐我心领了。刚从苦寒之地回京,这些珍馐佳肴就是最好的赏赐,其他身外之物怕是都难以入眼。”
李贵妃本就是受谢禹忱所托,在宫宴上帮衬些,利益交换的盟友关系。如今台阶已经摆好,就等着她来推一把,她正准备开口。
刘慧妃把玉镯戴回去,暗自咬着牙,面上却是和煦春风,善解人意的样子。
她抢先道“既是如此,本宫便让御膳房再做几道好菜给将军送去。你回去落座吧。可不能耽误了吃。”
隋云昭轻笑“谢娘娘体谅。”又行了一礼,便落落大方地坐下来,埋头苦吃。
两人终于捱到宫宴结束,混在一众女眷之中出殿门。
“芮瑶,你有没有见我随身挂着的那个剑穗啊?本来挂在这儿,怎么突然不见了。”
唐芮瑶仔细思索着,“在御花园时还在。没事,一个剑穗而已,再买一个便是。”
隋云昭摇摇头,“那是江宥安给我编的,无可替代。唉,我再想想,究竟是落哪儿了。”
宫外停着不少马车,都是奉命来接各家夫人小姐的车夫。
坎西斜倚在马车上,半张脸隐在暗处,脸部线条棱角分明,目光深邃而锐利,不自觉得给人一种压迫感。见唐芮瑶出来,如坚冰化成温水,柔和了许多。
“隋将军。”他打了个招呼,便牵过唐芮瑶的手,扶着她上马车。
“路上小心。”隋云昭微笑嘱咐道。
她一个人等了快有一刻,周围女眷都各自上车,落下她一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她轻叹一口气,正当她准备上隋府马车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隐隐散发着酒气。
只见那车夫还未停稳,一个面色酡红的清俊公子便摇摇晃晃地跳下来。月色似给他的雪白直襟外笼了一层纱,腰间束了条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更显得腿长腰细。乌发束冠,几缕被风随意吹散,落在额前。
那双眸若皎月,似有雾气氤氲,江宥安开口就有些委屈“你明明答应明日与我一同赏花的。”他随即又仰面灿烂一笑“你没有答应他,自然是要与我一道的。”
隋云昭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你喝了多少酒?”
“有些多。”江宥安长睫忽闪,话倒是格外诚实。他忽然凑近,就在隋云昭以为要发生什么而匆忙闭眼时,身上一重。
他用力环抱住她,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角,像个孩子如获珍宝般喃喃道“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