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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光渗到大理石中,使得地不似地,人不像人,像溜光的琉璃片,像鲜艳的瓷偶。薄纱软缎飘如流水,波动浮在眼前,漂来悠远的歌声,却不见源头。
  目光所及皆是花团锦簇,她身旁堆的是栀子花,丰润的白玉瓣仔细瞧时,可见一层雾气附着,是酒,抑或是香水,总之是一种浑圆轻浮的气味。
  玉笙想起她上房的栀子花,浓厚的香味在空旷中漫开,也不曾这般呛人。她别过头,远离这簇浓郁,却见从人影堆里挤出来一人。
  她放下手,坐正了身体。
  “周小姐不介意我在这儿坐会儿吧?”他问时,满目星光,玉笙仰头望着,视线随其慢慢移到水平,他又问,“周小姐是专程来看歌舞的?”
  她移走目光,不细想,只点了点头。他回头扫了一圈人头攒动的舞厅,追问:“只是坐在这儿,真的能看到吗?”
  “听到曲也行。”错开的视线又挪了回来,玉笙说此,语气理所应当。
  他话锋一转,问:“周小姐与苏小姐的关系很好吧?”
  “嗯。”
  话是关乎着此外的人,纠缠融汇的目光却直抒其意,她继续说,“有很多人会喜欢她唱歌,还有她演绎的电影……她一直都做得很好。”
  “你是在为其争取吗?”
  在这时,他说话便像是热情的年轻人,双唇犹似毫不费力地上下碰触,周正的眉眼有诸多的小动作,眉尾会随语调时而挑起,眉心轻皱,眼中笑意来去自如,仿佛一池春风洋溢的水塘,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和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玉笙目光虚掩着,否定了他自以为的揣度——“她无需任何人为其争取。”
  这似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他依旧如此,被否定也无谓力争,或是求证。倒显得她疾言厉色,于是轻言缓和,“有劳您上次送我回去,不想没有把控度,喝多了,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您见谅。”
  他轻愣了片刻,笑容失而复初,只道:“无妨,倘若周小姐觉得过意不去,那就请我喝一杯吧?”
  “当然。”玉笙连续点点头,极为自然地收回目光,叫来一名在前面走来走去的侍应生。
  酒端来,钟徊先拿了一杯放她面前,玉笙只呷了一点便没有再碰。
  “周小姐近来很忙吗?”
  “也不是忙,只是空闲得更多了。”
  “辞了?”
  他直言,玉笙神色一顿,绷紧下巴,稍后才点头,按着他的客气之礼,她觉得他许是会说些宽慰的话,但听到的却是,“若是没有必要的需求,辞了也不算坏事。”
  “为什么?”
  他歪头偏过来,红润的面色在时隐时现的流光中却也不见浮躁,他反问她:“周小姐喜欢这工作?”
  玉笙看着他,沉吟不语,五彩的光斑在他们之间安静地摇晃着,仿佛所有盘算的计划都在这一刻没有了意义,但是念想仍在,也只有念想存在,它汩汩地涌上来,变作一汪池水,清澈得可以瞧见底部的乱石枯枝,他们看着,便没有过去、以后,只是现在、这一刻,安静得像永恒。
  摇动的人影里晃进一个熟悉的背影,她站起身来告别,看着轻柔的宽身旗袍,洁白的底色上晕开一朵压一朵的淡紫色风铃花,随其一步一摇,似风吹起。
  玉笙绕开人影,流光里回头驻目,他还握着酒杯的手朝门口指了指,她摸不准这有何用意,来不及多想,苏倩已看见了她,玉笙挤进了那似树影一样整片整片摇晃的人群。
  “你怎么离开了那位置?”
  “适才离开了一小会儿,人就满了,挤过来又觉麻烦,便在那边坐了一会儿。”
  苏倩同她走出拥挤,不经意凝重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朝她探了一眼,忽而问:“对了,你明天是有何要事呀?”
  “陆太太让我前去陆公馆一道吃饭,晌午时。”
  “……他们待你也算好的。”她喃喃低语。
  玉笙没有听清,便也没有应,苏倩继续说,“我让人先送你回去吧。”
  她脸色一变,像是焦虑,便立即婉拒了她的好意,只道是自己雇车回去。
  “如果事情谈完了,你也该回去了,时间不早了,我自己回去就是。”
  苏倩笑道:“幸而是在燕台,此前在翼州府,这个时间点,姑娘家可不敢一个人雇车。”
  “为何?”
  “那里鱼龙混杂,繁华是真,混乱也是真。”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她行到前台,便也在此分手了。
  “路上小心啊。”
  “好,快回去吧。”
  玉笙半身已跨进夜色里,挥手告别时,笑容悦目。
  她走下台阶,远远地看见路边孤自站着的人,时暗时明的烟头洋洋洒洒地飘起白灰屑,白衬衫在任何时候都亮得犹如撒了荧光粉一般,像挡在薄纱后看光,柔和、朦胧。
  “钟先生?”
  他应声掐灭烟头,回过身,几步走上前来,明暗交错的脸上笑容也见得灿然,他道是自己的车出了些问题,今日送去检修,还没开回来。
  “您可以雇车回去。”
  “不瞒你说,我的钱包好像掉了。”他说时,还抖了抖臂间的外套,似是在证明自己的话。
  “怎么会掉呢?”
  “之前是放外套里的,许是刚才换了几处地方,便不知掉哪一处了。”
  玉笙点点头,嘴角抑不住笑,便只得侧身过去,势作抬手拦车,等有一车夫停下,才回头来问:“您若是着急的话,就先坐这一辆吧。”
  他不慌不忙地说:“时候已经不早了,后面许是会等不到,一起走吧。”话音刚落,他似不放心地又补充道,“如果周小姐不介意的话。”
  而她确实不会介意,便颔首答应了。
  两人坐着并不会拥挤,中间还余一点距离,但隔着距离也可感知彼此的体温。
  “周小姐怎么突然便辞了海关署的工作?”
  他忽而开口发问,玉笙说:“突然多了事,便抽不出身去忙其他的。”
  “是一直都要忙的事?”
  玉笙心底瞬时堵得慌,无从说起,他却继续说道,“或者是忙了就能有保障的事。”
  “……或许是。”她风轻云淡的声音,好像听是有笑意,“海关署的女职员,费尽心思进去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抬眸看着他,自问自答道,“是为了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最好的情况是他没有妻室,可以娶她为妻,其次是他有妻室,但会纳她作姨太太,最后是没有找到这样的男人,可能是与同为职员的人结婚,或什么都没有,再过个两三年,又有一批年轻貌美的女职员秉着同样的念想,将其替代。”
  “那你呢?”
  “我比她们幸运一些,但好像也大差不差。”玉笙移去目光,语气听似不痛不痒,“我不做这样的打算也还能活,或许,以后还会更好一点。”
  说到这里,她好像对以后充满着希望——等她结了婚,便是没有陆家的万贯家财、陆太太的头衔,她都将拥有一笔可观的财产,届时,谁也威胁不了她,姨妈也会回到她的身边。
  “是嘛?”
  她再回头来时,笑容看起来很明媚,可对上他的目光,却又变得收敛,钟徊也有所察觉,“周小姐似乎是在谋划什么大事啊?”
  “没有啊。”玉笙立即摇头,“那不是大事,只是最好的方法。”
  他疑惑抬眉,不知她所言,玉笙不由得侧身朝向他,拘谨也都不见了影——“取舍而已,对海关署的工作,我原也不是因为多大的热情。”
  “我还以为是周小姐为自立自强,所以要去到那儿工作。”
  “我当然是。”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身旁的人倏然笑出了声,玉笙皱了皱眉,面露愠色,钟徊随即收住笑容tຊ,清清嗓子道:“我不是笑话你的意思,只是周小姐这斩钉截铁的断然,实属难得一见,便觉得稀奇生趣。”
  她可不信他这番恭维。
  “是觉得我狂妄,才要笑的吧?”
  “怎么会?若是觉得是狂妄,又何故要笑来惹人嫌?”
  玉笙半信半疑地瞧着,钟徊点了一下头以表示肯定,眸底还噙笑,看着温润又真诚。
  她脸颊一热,立即缩回不知几时放人家臂上的手,方要坐正身体,车身一抖,这之间的距离倏尔掩没,耳畔随之贴近一处温热,轻盈的呼吸声从耳廓抚过,像是一壶粘糊的东西突然炸开来,糊住所有意志,烫得要命。
  玉笙即刻收回按在他肩上的手,扭回头,留出比此前稍远的距离,并拢的双腿已贴上了车边。
  “咳咳……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也正了正坐姿,语气如常温和地说:“我知道,要到了。”
  她这才发觉,他们早已走过了乔山区阴暗的那条路,她孤立的公寓已然就在前面。
  待两人下了车,玉笙掏钱付给了车夫。
  “这趟有劳周小姐出手相助了。”
  “您不用客气,回见。”
  玉笙提着包朝门口走,刚踏入门前的小草坪,那还站在树影下的人说:“明日在乔山林的戏院有个不错的戏班子在那儿演出,周小姐若是空闲,可以去听听。”
  她还未应,他已转身向着那通亮的公寓走去。玉笙手握钥匙,目送他走进那光亮中。
  乔山林的戏院……好像陆停之也提过,其中有一个陆太太最喜欢的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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