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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幔只卸下了一侧,暗青色的被褥映上光,泛起的不知是银色还是金色的光泽,那许是月光抑或暖金色的灯光。颜色极淡的粉色纱裙徐徐铺展,似花瓣轻薄的睡莲,一片一片地敞开,揽入一层月辉。似有若无。
  看见、听见、触碰促就的情意方能延长感觉的激荡、喜悦,故而他没有动,只是迫切地想听到她的声音——那似绵柔的酒,像包裹一层棉花的风铃,清脆尖锐都过滤了一遍又一遍,精细得犹是薄如蝉翼的绸缎,尾音是没有染透的淡紫色。
  “今日那戏你都听了哪一段?”贴在她脸上的双唇轻柔地动了几下,揉着笑意的声音渗入骨,叮铃作响。
  玉笙还伏在他身上,半张脸都掩入其颈间,那铺在他身上的纱裙随其收敛了些许,她撑起身来,低头仔细地看着他,欣喜使她看着鲜活明媚。
  “我没有听成,他们有很多事。”
  “这么多事啊,还叫人累得都在听众席睡不醒了?”
  她敛着笑摇了摇头,道:“不是呀,那是因为有个讨人厌的家伙,轮到我输时,把酒换成了一杯白的,然后我就不太清醒了。”
  “不是说,跌打扭伤最是忌酒吗?”
  “我也不想,可他太难缠了,竟用陆伯母来压人,早知我就不去了。”玉笙随即俯身又贴进他怀中,话锋一转,自言自语说,“算了,早知我也还是会去的……”
  这样的结局是人梦寐以求的。
  他侧过身来,与其面对着,眼前的人似乎已脱去了用以掩护的客气,仿佛在她眼睛里是沉淀有诸多与自己有关的记忆,他们认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长到似有隔世之久,而她从他寻不得的归属中而来。
  玉笙抬手覆在他脸侧,指腹缓慢地抚过那眉眼处,他垂首贴近,或轻或重地吻着她——他并未刻意地去隐藏欲望,但它却变得格外温顺。好像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但又什么都不再缺乏。
  然所求虽有不同,但于彼此,他们如愿以偿。而这交错的精神,凡是得一刻顾怜,哪怕一眼,都是致命的吸引。
  繁茫、庸碌沾得人一身湿重,这长了霉斑的骷髅骨架子,因而这一眼,将生出枝丫,长得枝繁叶茂,乃至与天地同岁。亲爱的,不是离了爱不能活成如此繁盛,而是这拥挤的孤独让人愈发坚守神性,羽化登仙也将因此成真。
  “叮——”
  客厅的电话响起,棠妈抓起身前的围裙抹着手,匆忙跑来接电话。
  “二爷,您有何吩咐?”
  电话那头还是如常的平淡,他说:“让玉笙来接,我有事与她说。”
  “周小姐她、她……”
  棠妈正愁着,门被忽然打开来,是周小姐回来了,她立即回道,“您稍等片刻。”
  玉笙见状,来不及换鞋便走过去接来听话筒,电话里的人许是听到了动静,先发问:“你这么早出门做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有点事。”
  “你如今还有什么事需得这么早出门?”
  她跳过他的问题反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周锦言也就忽略了出门的事。
  “我听说那姓吴的回来了,江嫣可有与你联系过?”
  “……没有。”
  电话里头的人顿了顿,随即沉声道:“玉笙,你老实说。”
  “没有,她还有脸回来吗?”她的语气也瞬时冷却。
  “她有没有这个脸,你我都清楚,你最好是有这个觉悟。”不等她回应,周锦言又说道,“下午回来一趟。”
  电话挂断,玉笙还拿着听话筒,直至棠妈喊了一声才回神来。
  “……您以后还是少往苏小姐那儿跑了。”
  “什么,苏小姐?”
  棠妈指了指桌上的信解释说:“那不是苏小姐让人送信来,说您在她那儿过夜了吗?”
  “是……嗯,是这样的。”
  她连着点了几下头,旋即别过头去,走回门廊低头换鞋,眼前陡然晃过昨夜的旖旎之景,那时的缠绵缱绻好似在此刻才缓过劲来,隐隐作痛。
  棠妈见其忽然面色涨红,便关心道:“怎么了,可是哪儿不适?”
  “没,没事。”
  玉笙迅速抓过柜上的信,疾步跑上了楼。她换去身上的衣服,什么也不做,便是这样俯卧在榻上,晃眼间,她好像又看到了姨妈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抽烟。
  “这是多正常不过的事啊,你听到了又怎么样呢?你以后也会有,而只有没用的人才会去强调贞洁,因为他们浅陋的认知只容得了性欲的占领。”
  她弹了弹烟灰,带着椅子转过来,松松垮垮套在身上的睡袍半敞,袒露的春色撩人,却不见一丝忸怩作态和讨好,仿佛这与挂在街市摊上的一块肉也无差别,“好孩子,不用为这样的事羞耻,这不过是一具躯壳,它完不完整、漂不漂亮这种纠结都是多余的,你见那杯子缺个口还能接不了水了?”
  说此,她掐灭烟头,一下扑倒站在床边的女孩,在她身上挠痒,玉笙笑得头晕,她也不停,还将头埋进其颈间吹气。
  “啊……你别挠我!”
  不知到几时,她终于停了手,但还搂着她,忽而轻声说:“那不过是最低贱的快乐罢了……玉笙和姨妈在一起开心吗?”
  “嗯,开心!”玉笙肯定地回答,而她随其靠来,在她脸上反复亲吻,然后将其紧紧抱在怀里,那仿佛很悠远的声音在耳畔呢喃细语:“那么,这才是最上乘、真实的快乐。”
  玉笙看着她从身边消散,心头忽觉落寞。她翻过身,盯着天花板,深呼吸舒缓着这纵横交错的心绪。
  而后她又睡去,连晌午吃饭时,棠妈都没能叫醒,一直到午后才下楼来。
  “来,我先给您换了药,再吃饭吧。”
  棠妈都拿来了膏药,玉笙捏着筷子道:“早时就换过了。”
  “换过了?”
  “嗯……”她心虚地瞟了一眼,又说,“棠妈,陆伯母有没有打来电话过?”
  “陆太太没有,陆少爷倒是打过一次,听到你没有在就给挂了。”
  玉笙没有应,挪回视线,继续吃饭。
  时断时续的蝉鸣,自窗前飘荡的白帘间漫进来,灼热也越升越高,这股热浪在嵌于绿意中的德武运动场里抵至高潮。
  球场上大汗淋漓的选手、欢呼哀声交织的赌客,似是在沸水里上跳下窜,热气腾腾。转至另一头,便是酒吧、脱衣舞场、夜总会……歌舞升平,欢闹不息。
  “这比翼州府的回力球场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方明远反手从身边走过的侍应生手中端起一杯酒来,目光飘在周遭的热闹中,那镶在珠光璀璨间的舞台上,身材丰腴的舞女扭着腰肢,欲迎还休地慢慢褪着最后一件衣裳,浓妆艳抹的面容一嗔一笑,尽是熟稔的妩媚,底下观赏的男男女女,或心无波澜地看着,或交头私语,神态各异。
  但有一点共同之处,便是倦怠,或笑或愁,都带着一种即将被撑吐的倦意和迷离。
  他看着,也忽觉反胃,轻抿了一口酒就随手放至一旁,跟着前面的人走进了电梯。
  “燕台的这些名流权贵可不轻易接纳外人,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打通了。”
  钟徊弯腰按了电梯,回头与其相视了一眼,眉尾轻挑了挑,道是:“再贵的身价也是用钱财度量出来的,我想这应该没有人会拒绝,名流权贵也不例外。”
  “那倒是……”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电梯很快便升上楼,喧嚣也随之淡去,浓厚的浮醉下沉,周身只余鲜花轻薄的淡雅。
  踏进宴厅,通透闪亮的光线刺目令人顿时清醒,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他热情地伸手来:“钟先生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聊到您呢。”
  这位便是德武运动场的董事长,傅青光。
  “哦,那我可要好好听听了。”
  傅青光咧嘴笑得欢,随即将人引去,而方明远已早他一步被揽去,爱戏之人自是不会错放这样的机会。
  引见的人是一名手握军权的军长,此番设宴是为筹款购置战机,还不等这位贵人多讲,各路富人纷纷慷慨解囊,尽管他们并不知道这是用于何处的战事,如此大义之举,令其感慨不已。
  钟徊正听着,一个身影蹭过他的肩,回头才见是一个模样端正的男人,他自我介绍道:“钟先生久仰了,在下周士诚。”
  他恍然似的点了点头,客气回礼,周士诚热情地与其攀谈起来,话里话外点到德武运动场的占股,似乎有意出高价。
  直至得到可能的答复,周士诚才收了话作别。
  “这是周三爷吧。”方明远提醒道,“周家在燕台地位可不小,如今当家的周二爷是在司政府担职,这些人可不会与旁人深交,你可要小心点儿。”
  “我可不属燕台,在燕台的权势自然也越不过燕台。”
  “还是小心为好,能不交涉就尽量避开吧。”
  他抬手挠了挠眉头,回眸向其说:“怕是避不开了。”
  “……什么意思?”
  身旁的人没有应,只是换上笑容,转而应对上走过来搭讪的人。
  一切都如常行进愈发昏黄的日头里。
  在周家翠绿欲滴的院中,周二爷正站池边喂鱼,玉笙坐在一旁伏着倚栏,闲来无事,低头数起池中的鱼。
  “你说,是陆停之把你的手弄成这样的?”
  “我骗您做什么呢?”她语气淡然,又道,“他今后定然会喜欢别的人,或者他现在就是……我一定要与他结婚吗?”
  周锦言目光倾斜过去,手中的活也停了停,双唇张合几回,最后放下碗,走到亭外的井边洗了手,又向一个佣人说了什么,才走回来。
  玉笙没有反应,直至他说伸手,才发觉他紧挨着自己而坐,她松散的精神顿时拢聚起来。
  “干什么?”
  见她又警惕着自己,周锦言沉着声音又说了一遍,玉笙这才识趣地伸手过去,他便低头开始解着她手上的棉布,彼时那佣人也回来了,还揣着几瓶药。
  “看过大夫没有?”他突然问。
  玉笙回过神,眼神飘忽不定,含糊回应:“嗯。”
  “怎么说?”
  “……脱臼,已经给按过了。”
  他没有再问,利落地往掌心倒了不知什么药,抹开,随之按着她肿胀的手轻轻地揉着。
  “我会找他说的,但是你不可再说不结婚的话,尤其是除我以外的人,换谁都一样,时间久了,谁都会喜欢上别的人,但这并不是结婚的目的。”
  “可……”
  她还没说出口,他直言道:“你要拿回遗产,对吧?这才是目的,所以,喜不喜欢又有何关系?”
  玉笙一时语塞,蹙起眉盯着他,周锦言挪开目光,不以为然地说,“当然,如果你能正大光明地拿回去,并且让所有人都信服这是你周玉笙的,那我就考虑不结这门亲。”
  “所有人中,多的是人根本都不知道周玉笙的存在,怎么信服?”她恼道。
  他低头继续按揉着,秉着事不关己的语气回:“这是你要考虑的问题。”
  玉笙撇过头去,不再与他交流。周锦言轻微地抬眸瞧去,唇角似乎闪过一抹笑意。
  他不厌其烦地揉了很久,似已叫累的知了时断时续地传来几句懒散的鸣声,在她耳畔飘来荡去,晃得她眼皮沉重。
  周锦言擦了擦手,欲要伸手去拿绷带,却觉肩头一沉,他只好示意佣人拿过来,便叫人退下去了。
  待重新给她包好,他也没有动,而是微微低下头来,下颌贴上了她的头发,动作极轻极轻地蹭了蹭,向来严肃的神色也随其柔和了。
  不喜欢才好呢。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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