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嚓的一声被拉开。
“你昨晚绣到几点啊?”阿香将窗帘攒成一束,打了个结。
“凌晨两三点?忘记了。”
李莱尔会经常忘记很多事情,小到特别细微的绣法技巧,大到过去的老同学一并不记得。咨询了医生,得到没关系的回答。
有时候遗忘,是大脑对自己的保护功能起作用噢。医生把她当小孩,调皮的语调上扬。
她顺从地嗯嗯,心里没说出的是,无论好或坏的回忆被抹去,都会令她恐慌。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活在一场故事虚构的戏剧表扬里,人人都背诵好剧本上台,只有她是自由发挥的那一个。
本来就不是真诚的人,她像演员一样,能够灵活根据搭档的反应做出让对方和台下观众满意的表情,说出好听的台词。
李莱尔强撑着从桌子上起来,手臂都被睡麻了,太阳穴嗡嗡跳动。
最近肩上的压力很重,一直忙得连轴转,干到晚上 7 点、8 点左右,让所有绣工回去休息,自己对着绣架加班到凌晨。
另辟蹊径试水发布的虚拟刺绣旗袍效果不错,通过线上渠道已经获得一些国外长期订单。欢呼雀跃的同时,她同时也忧虑这么大的工作量能否顺利高效率完成。由于绣坊目前的规模限制,她不得不忍痛推掉一些单子。
这几年她反复研究刺绣可以与当下新兴网络平台之间的联结,现在的虚拟服饰行业算是一个新起点。
眼下最难的是寻找既能够大批量生产,又能兼顾产品质量的绣厂。和外界的绣厂都一一接触过,结果都不能令她满意。
左思右想,那样成规模又具有专业性的绣厂好像是在哪里曾见过。
半梦半醒地睡了几个小时,在外面吵嚷的鸟叫声中,她艰难地撑起眼皮查看手机时间,已经是早上九点了。
李莱尔在原地磨蹭了一会,拖着疲倦的身体简单梳洗。吃过早餐,她把前段时间新买的摩托车牵出来。昨天就已经把绣厂留下的员工信息登记资料给翻出来,现在绣坊的条件已经改善很多了,给足一些基本的工资福利条件没问题,唯独在人力方面有所欠缺。
李莱尔挨家挨户地上门寻访以前的老绣工。 她一个个按下电话键拨打电话过去,吃了闭门羹自然是常态,也有不少人念及交情愿意再次入职。待这件事忙完后,还要继续在绣架旁挑针,直到外面天空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回来的路上,摩托车的后轮火上浇油地爆胎了。
七月份的太阳毒辣,她拖着车子走了快半小时才到维修店,汗水浸湿了衣服,湿哒哒地箍在身上,散下来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脖子和后背。师傅检查了一会车子的基本情况,说要修个很长一段时间,得到晚上才能领。
她说好,付费时顺便问了老板娘附近有没有卖饰品的店铺。
按着指示,很快找到一家一元店,零碎的挂件、装饰都有。李莱尔随意挑了黑色皮筋,一只手握住长到锁骨以下的头发,另一只手将其扭成低丸子头。
她走到户外遮蔽处下面。
头脑的困倦与四肢的肌肉酸痛交替袭击她。
李莱尔掏出一支烟,点燃后狠吸了一口。尼古丁猛烈刺激神经中枢,这才短暂地回过神来。
她上上下下翻看了十几页的通讯录,目光却始终在 ID 为 Rainy 的电话号码组一串数字犹豫。香烟在某种程度上是通往虚幻的兴奋剂。
在隐隐察觉到自己有逃避倾向后,下定决心迅速掐灭烧到一半的烟,选择那一串数字,按下绿色通话键。
“我是谁的新娘,哎嗨我是谁的新娘……”
李莱尔反复听着手机喇叭传来的歌曲,等待电话被接通。
她用鞋后跟来回磨动路沿的砖块。
脚后跟一顿。电话已被接通,但对面却无人应答。
“周已晴,你想赢吗”
声带振动发出声音,对方明显噎住了一口气。
“我能帮你。”
李莱尔肯定。
*
这里面太闷了,时崇需要跑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结果跑到公路上也不见好转。
出来的时间比往常要晚一截,时崇很不幸地撞到上班高峰期,他朝窗外远眺,路上是一片难堪的红色车尾灯。右手边少了一个喜欢同样安静看风景的人,时间变得更难熬起来。
司机顺着一路的缓冲道上下颠簸时,他隐隐感觉会有事情发生,对未知厄运的恐惧随着路程反向扩张,逐渐笼罩至整个身心。
粘稠如胶状的车流一动不动,时崇的耐心在长久的等待中快消磨见底。
打破忍耐极限有时候只需要一部电话。
手机宛如苍蝇搓手般来回震动,时崇摁耐心里的无名之火,问候电话那边的秘书,没想到秘书抢先一步发言,“跟您想得差不多。几位老股东在今早开了股东大会,要——”
秘书含蓄地吞下的半句话。
时崇很为秘书着想地把剩下那句话催吐出来,“是要把我架出公司吧 。”
就连他的秘书也被辞职了。
不用猜便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忙着推进之前和李莱尔初步筹划好的风格企划,一想到两个人的想法能够在线上、线下呈现,就兴奋不已,积极与各方打交道,各个部门达成愉快的统一意见时。不知怎的时力就知道了这边的消息,明面上也没吭声,背地里挑动那些老古董与公司里的年轻人分庭抗衡。
绕了一圈,时崇最后没到公司,麻烦司机载他回家收拾东西。进了门没说话,只是默默把房间里面该搬走的全让司机运回自己的小公寓。
结果一出门十分晦气地撞见时荣。
“房间的门是你开的吧,电脑上面的资料是你泄露的吧。”
时崇觉得没必要再顾忌什么面子问题了。能这么做,想必时力是支持的。
时荣裂开笑容,像某种面目丑陋的野兽。
“你之前怎么对我的,我就怎么对你呗。就因为你,我男朋友知道我要结婚立马和我分手了,你明白吗?我那时想着明明可以男朋友、时家两得的,只要两边都蒙在鼓里,两边的幸福我都能握住。因为你——”
时荣恶狠狠地要把时荣的脸盯出窟窿,“因为你,我不得不二选一,只能选择时家!”
“所以呢?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时崇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对他人感同身受。
“所以爸才说你蠢呐。明明可以借力接替时家的产业,偏偏要一意孤行,搞什么元宇宙服装,这玩意在国内也没起来几年吧,后面搞起来了也还是被爸搅和了吧。像我一样多好,后面我男朋友知道我是时家的孩子,还是倒贴上来了。人就是这么贱。”
时荣像是在点评一件可有可无的商品。
“让开。”时崇对他的发言毫无兴趣,故意兜远路绕开,径直迈开步扶梯下楼。
深色皮鞋一前一后敲在柔光地砖上,像手指从钢琴的一边决绝地弹到彼岸,不许后退,只允前进。
眼看时崇冷漠到底,时荣继续手持无形的刀,数着节拍往时崇心窝里扎,俯身朝时崇大喊,“你这么把事情做绝了,就不怕那个人抛下你,背叛你吗?”
一排排象牙白的罗马柱站列成同心圆的形状,时崇在同心圆最最中心的位置停下脚步。
水晶吊灯的影子在他脸上摇曳 ,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