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内。
昏暗的灯光下,张德贵跷着二郎腿坐在正北位的椅子上,熄灭的烟头和灰白色的烟灰,弹落得四处都是。
他低着头,亮到刺眼的手机屏幕上,夹着嗓子说话的女主播正摇曳着婀娜的身子,眨个不停的眼睛好似痉挛了一般。
听到吱嘎的门声,那快要和女主播身体无缝贴合,只恨自己不能原地钻进去的浑浊眼眸,立马忿忿地剜向推门而入的张恩露。
“等这么半天,你是想饿死老子吗?知道的就炒了两个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弄了个满汉全席!”
紧贴窗框边的乔以,听到张德贵的话,一双白皙柔嫩的手,拳头握得绑紧。
分明是因为看得到却摸不到所产生的不爽,却非要将锅甩到张恩露的头上。
因为不带把……所以只配当个背锅侠?
但房间里的张恩露只是顿了一下,而后继续舀饭、摆筷子、搬板凳,完成这一系列餐前准备又走到院子里叫张翔和李桂香吃饭。
“一天到晚跟个哑巴似的,还不赶紧去把井里的啤酒给老子取两瓶来!”
随着张德贵年龄的增长,工地上的活在近两年变得吃力起来,每天晚上来一瓶啤酒,吃完喝完倒头就睡,成了他日复一日的唯一解乏方式。
等到张恩露拿着啤酒再回到餐桌前,张德贵、张祥、李桂香三人,已经埋头吃上了。
不锈钢钵钵里的青豆烧鸭,鸭肉被夹得一坨不剩,它们大部分堆在张祥的碗里,小部分在张德贵的碗里。
至于张恩露和李桂香,在张德贵的眼中应该是对鸭肉过敏的……否则不至于一坨都没有。
“妈,一会儿记得把身份证和毕业证拿给我。”坐下来的张恩露,夹了一颗青豆,淡声道。
不等李桂香开口,张德贵疑惑且不满的目光立马投了过来,“你拿它们做什么?”
听到这个回答,张恩露出现了明显的愣怔。除此之外,乔以和陆砚知还捕捉到了,她瞳孔里一闪而过的惊恐。
顿了顿,她闷声回答,“后天去市里面试。”
“你当初要是听老子的话,读个职高,早毕业赚钱养我们了。我和你妈哪还需要面朝黄土背朝天?”
“老子这好不容易把你供出来,到了该讲回报的时候,你竟然要外出打工?”
“你看看村里别人家的女儿,谁不是留在张家湾工作?你这是想我和你妈有个生疮害病什么的,还需要自己端水……最后死在床上都没有人知道吗!”
烟圈从张德贵的鼻孔间不停飘出,缭绕在这间门窗紧闭的屋子,和这番听起来义正词严,实质上毫无道理的话一样令人窒息。
至于收走张恩露身份证和毕业证时的承诺——“你妈双腿骨折什么时候好,你什么时候再拿着这些东西给老子滚”,好似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他们留在张家湾,父母都帮衬着买车买房。”
“但我们家……所有的东西不都是弟弟的吗?”
“我当然得出去……闯一闯。”
将目光迅速转向张德贵的张恩露,一如既往的胆怯中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是张家湾目前唯一的大学生,其他同伴都是初中毕业就辍学打工,好一点的能读个职高。
这群人一毕业就工作,一工作就恋爱,一恋爱就结婚,一结婚就生孩子。
完成这一系列的安排时,一致连二十岁都不到。
生在张家湾,长在张家湾,活在张家湾,也会在张家湾老去。
但张恩露不同,她一定要走出张家湾,能不能活出与他们不一样的精彩丝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这个令她痛苦与绝望的家中走出去。
这是她寒窗苦读十六载,坚持的意义和目的所在。
“这狗都知道不嫌家贫,亏你还是大学生。我和你妈真是白供你狗日的读这么多书,没良心的东西!”
“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争气是个女的,你要是儿子,我跟你妈就是卖血也给你买。”
张德贵两只眼珠子猛地一瞪,冷沉的声音好似冬日的湖面上,突然砸出来的冰窟窿,硬生生地将张恩露给拽了进去。
所以:
女孩子的身份成了童年时期,家里的鸡蛋、餐桌上每盘菜里的肉、夏天的凉鞋、春节的新衣服、学校门口小卖部卖的热门玩具,永远都只有张祥能拥有,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洗衣、做饭、割猪草、挖地、种菜、插秧永远都是她一个人在做的理由?
张恩露不理解,更不接受。
她正要开口,坐在张德贵旁一直沉默的李桂香,突然莫名其妙地呜咽了起来。
“这么多年我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供你上大学,整个村子没有谁有你花父母的钱多。现在你毕业了,翅膀硬了,这还没有混出个名堂,就开始嫌弃我们了。”
“干脆我帮你想个办法:从现在起,你就说自己爸妈都死了,你是孤儿。然后,谁有能力给你买车买房,你就去认谁当爸妈。”
“你放心,无论你以后有多大的能耐,我和你爸绝对不来找你。免得让别人知道我们是你爸妈,丢你的脸。”
“我们就当没生过你这个……指望不上的白眼狼。”
张恩露也不知道,这番再正常不过的话到了张德贵和李桂香那儿,为什么会被变成这样的意思。
她在意的分明是他们对张祥一味的偏袒,想表达的也不过是正因如此,她只能靠自己努力拼搏。
可他们偏偏对前者绝口不提。
这份故意的曲解像是屋檐下那把满是泥土的锄头突然挥舞了起来,而后朝着她的身体挖去,仅是弹指间的功夫,已经将张恩露的心脏连根拔起。
“我是白眼狼?”
“妈,你骨折的这半年,给你端屎端尿洗头洗澡,抱你到院坝里面晒太阳的人,都是我吧?家里的家务,地里的农活,也都是我做的吧?”
“我……我,我怎么就白眼狼了?”
张恩露定定地看着李桂香,噙满眼眶的热泪里,委屈与不甘心齐漾。
张德贵重男轻女,有的时候她还勉强还能理解,可李桂香本身也是女性。她吃过那么多重男轻女的苦,她分明知道这份苦有多么令人伤心……也知道如果张恩露不走出张家湾,这辈子就只能困顿于乡野,然后将她这一生所经历的所有苦难,再重复一遍。
但李桂香还是这样选择了。
“我是你妈!你的命都是我给的,你照顾我,照顾这个家难道不是应该的?”
在她和张德贵的眼中,张恩露就是把自己这条命给老张家,也是应该的。
而举全家之力让连废物都不如的张祥活得宛如皇帝,也是应该的。
张恩露的心,在这一刻碎如绽放的烟花。
“我吃好了……”
见她站起身来,张德贵直接夺过她的碗,丢向一旁,“爱吃不吃,不吃滚。”
而她碗里的米饭仅动了一口,但没有一个人在乎。
“祥儿,多吃点肉,别光盯着你的饭吃。”
“这啤酒不好喝?明天爸早点从工地走,去城里给你买进口的那款去。”
“碗给你妈,让她再给你盛碗饭。”
昏暗的灯光下,堂屋里的说话声还在继续,没有人探头看张恩露一眼。
他们都以为她和往常一样,不过是生闷气回房间睡觉罢了。
只有竹篱笆外的乔以,因心疼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个不停。
她无法想象这么多年,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长大,张恩露是有多么的绝望与辛苦。
“露露。”
乔以挥动着手机。
“我好害怕你没有来。”
奔跑而来的张恩露,用力地抱住了乔以。
这一刻,她在喉咙口悬了数天的心,终于得以放下。
拉开车门坐进去的一瞬间,张恩露发现车里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而这个人,正是陆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