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几天没有去校场,过了立秋,天气还是依然的热,沈宁昭和顾池宴再见,谁都没有再提及那日的事。
一个心无旁骛的教,一个心无二用的学,表面风平浪静,岁月安稳。
直到三个月后,发生了一件事,撕开了这虚伪的和睦。洪流席卷浪潮而来,推着人往前走,不肯停歇。
十月初五,北岐首领巴赫,率五万大军压境。
漠北现任总督陈锡是从兵部调过去的,并未打过仗,又在漠北称王称霸过了十二年的安稳日子,从未把北岐放在眼里。
如今北岐来攻,陈锡集结漠北全境二十万大军,并书信交于使者入北岐大营,要求北岐大军撤退,首领称臣。
若是不依,必率二十万大军踏平北岐。
巴赫将计就计,称愿意接受招降,陈锡心高气傲,又有二十万大军在手,一点也听不进去下属的意见,带着十万大军,于北岭东侧平原带招降巴赫。
到了北岭,陈锡远远看着严阵以待的北岐军,突然就怂了,不顾士兵安危,转头就逃回辽东城去了。
北岐铁骑杀入没有指挥的大邺大军中,血流成河,十万大军,只有不足两万逃回。
北岐顺势攻打辽东城,陈锡不战而逃,带领三万大军退至蓟州,将辽东城拱手让人。
陈锡在蓟州待了几日,心中惶恐,又带领军队慌慌张张地逃回宣府。至此大邺未尝一战,连丢两城,损兵十万。
漠北百姓怨声载道,民怨沸腾,称陈锡为“长腿总督”。
消息传回邑都,朝野震惊,永景帝时隔一年,再行早朝,龙颜大怒,要严惩陈锡。
百官却纷纷为陈锡求情,以大邺无良将,正值用人之际,不可重罚。
实则陈锡是礼部尚书的侄子,而礼部与吏部早蛇鼠一窝。
再等一月,连宣府也丢了,陈锡直接逃回了邑都,永景帝把陈锡下了狱,只是碍于百官的求情没有立刻处死。
为今之重,是要有良将可击退北岐,否则漠北二十四城难保,北岐军攻入邑都只是时间问题。
“微臣倒有一人可以推荐给陛下。”林栖身为内阁首辅兼太子太傅,站在最前面,说的话叫满室皆一默。
“爱卿所荐何人?”
“镇北侯顾承宗!”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片反对之声,礼部尚书陈安年抖动着他的胡须朗声道。
“顾承宗当年看管战俘不力,没有重罚,已是皇恩浩荡。圣上以仁孝治天下,顾承宗心狠手辣,手段残忍,在漠北有着“恶鬼将军”的名号,杀戮过重实在有违天意,不可再用。”
“李尚书所言极是。”钦天监抖了一把拂尘,也站了出来,一双三角眼透着老道精明:“圣上仁德,顺应天理,才是正道。”
“臣,附议。”
“臣也附议。”
顾承宗不意外听到自己的名字,也不意外这番争论,顾家在朝堂之上独善其身,一旦得势,必会改变朝局。
大殿上一时间吵吵嚷嚷,林栖突然大笑起来,众人疑惑,安静了下来。
林栖看向礼部尚书:“陈尚书可曾去过边关,可见过漠北的草原和牛马?可曾上过战场?可见过阵前刀剑厮杀,血染黄沙?”
“林太傅这是何意?难道边关战场才是忠君爱国之地吗?”陈安年不答反问。
“自然不是,只是大人未曾见过就否定了顾侯二十年的功绩,未免太不公平。
我听闻,大人有一小儿已弱冠之年,骑射俱佳,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如代大人去瞧瞧?”
林栖话讲得不慌不忙,却在礼部尚书变了脸色,连忙反对:“启禀陛下,小儿年幼,从未上过战场,又叫他母亲惯坏了,实在难当大任。”
“大人真是心疼儿子啊。”林栖这话叫皇帝微微皱了眉,礼部尚书心里掀起巨浪。
忽又听林栖厉声道:“谁人又怜惜那马革裹尸客死他乡的将士!杀戮?大人您跟战士谈杀戮?没有刀何以卫国,不见血如何退敌!
难不成在阵前默背四书五经吗?大人以为这边关十余年的安稳是怎么来的?是北岐骑兵善意施舍吗?
那是我大邺数万将士的鲜血换来的!是我大邺国威震慑而来的!
仁孝乃是天理,只是仁的该是谁?是大邺的子民!是边关的将士!是忠君卫国的赤子之心!
而那抢掠我城池,虐杀我百姓,奸淫我妇女之恶徒,如何要仁?为何要仁?顾侯保家卫国,何错之有?”
林栖一个接一个的反问叫人有口难辩,只沉默着不语,永景帝难以抉择,看向沈宁昭,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沈宁昭拱手道:“如今形势危急,退敌才是首要,大邺不可再败,顾侯乃北岐克星,自是最合适不过,只是不知顾侯可愿。”
永景帝略微思索,叫道:“顾侯。”
“微臣在。”顾承宗自人群中而出,跪拜在大殿之上。
“顾侯可愿再披战甲,为我大邺击退北岐,稳固边关。”
永景帝这一问,倒叫百官有了看戏的心态。
若是不愿,那便是于国家危难不顾,若是愿意,那便相当于立下军令状,只能赢不能输,若是再败,侯爵难保,性命堪忧。
顾承宗在人群的审视之中,不由得想起了从前,
十三年前林栖就曾对他说过,大邺的危机不在漠北,而在邑都。十三年后,哪怕林栖重返朝堂,依旧如此。
可大邺还撑得过下一个十三年吗?大邺已是强弩之末,为官者依旧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没人真的在乎百姓的死活。
他守边二十载,最是懂得战争的意义。此时此刻,叫他如何说出一个不字?
事已至此,皇帝这一问,已是圣意难为,除了答应,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自从北岐来攻的消息传回邑都,他便料到会有今日。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袖手旁观,坐看焦土遍地,百姓血流成河。
“微臣必不负陛下所托。”顾承宗终究还是答应了。
“臣请命。”顾池宴自人群中而出,同顾承宗跪在一处:“父亲年事已高,微臣请命同赴漠北,杀退敌军。”
“好!”永景帝大喜:“虎父无犬子,上阵父子兵,朕就在邑都等爱卿的捷报了。”
众人退朝而去,沈宁昭喊住要走的顾承宗,温声诚恳道:“此诚大邺危急存亡之秋,不得不叫顾侯临危受命再赴漠北,驱除鞑虏,救黎民水深火热,本王先替漠北百姓谢过顾侯了。”
“殿下不可。”顾承宗连忙扶起沈宁昭:“微臣如何受得起殿下如此大礼,真是折煞老臣了。”
“出发那日本王将于鼓楼之上,击鼓为众将壮行,等来日顾侯凯旋,本王必亲自迎接,犒赏三军!”
顾承宗看着沈宁昭,都说太子与圣上最像,如今看来,却是未必:“微臣必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沈宁昭又看向顾池宴,眸光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隐晦:“多谢指挥使这些日子的悉心教习,本王铭记于心,此一去,山高路远,望指挥使多加保重,来日以富贵相见。”
顾池宴心口堵着一口气,看向沈宁昭的眼神就冷厉起来,此时,他甚至不屑于收敛,幽邃似寒潭的目光直直地盯住沈宁昭。
沈宁昭此举ʝʂɠ将顾家推上风口浪尖,如今又言辞恳切为国为民一片赤诚。
他或许有三分真心,叫人不能恨他,却也不能叫人信他。
顾池宴不禁想到以后,若沈宁昭登基后,他会以什么面目对那帮老臣呢?
他那细骨嫩肉,经得住啃吗?那时顾家又会如何呢?来日方长呢?
思及此,顾池宴反倒笑了,声音低沉:“殿下也保重,我们来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