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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柳梅没事还是爱翻她那几本古诗集,多亏外婆当年追到路口送到她手里,如今翻得书页都卷了边,也好,这样才趁手。
  晚上她又歪在床上枕着一条胳膊看书。绣春姐逗她:“这么暗看那么小的字,小心把眼睛看坏了。幸亏咱们这土窝窝不长花,不然你这林黛玉读完了诗就该去葬花了。”两人说笑一阵,绣春姐嫌屋里闷,抱着孩子出去数星星。
  杭柳梅翻到下一页——“金风玉露初凉夜,秋草窗前。浅醉闲眠,一枕江风梦不圆。”
  是晏几道的《采桑子》。以前觉得这几句很美,但今天怎么读着这么肉麻,她把书倒扣在绣春姐的枕头上,翻身从桌子上抽出来另一本。
  “竹坞无尘水槛清,现实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这不正是林黛玉念过的那一句。杭柳梅心想,林黛玉说自己不喜欢李商隐的诗,怎么还记得这么偏僻的一句,看来明明就是喜欢。
  这几句太阴郁,和此地此景不映衬,再读下去真成绣春姐说的林黛玉了。杭柳梅哗哗地翻着书,微风逗得发丝在眼前晃动,好奇老姜现在在做什么。
  老姜刚从外面洗完澡回到屋里,今天跑了一身臭汗,特地把头发好好搓了搓。他拿过旧毛巾搭在脖子上,穿着老头背心把换下来的衣服扔盆里端出去洗。
  迎面遇上几个同事打招呼:“哟,姜杉,你也太爱干净了吧,他们说那边有野兔窝,里面一窝小兔子,走,一起去看看?”
  “今天穿的白衬衫,不赶快洗就黄了,我不去了,你们玩。”老姜笑着说,
  “那好吧——哎老姜你倒是提醒我了,一会回来得把衣服收了,挂好几天了。”
  “没事儿,我晾的时候帮你取了就行,顺手的事,就这么定了,走吧走吧。”老姜这人就是这样,经常是别人都没开口他就追在后面把忙帮了。他兜里还装着那只坏掉的发夹,下午从杭柳梅那要来的,一直想找工具帮她修修试试。
  之前有老师傅告诫他小心人善被人欺。老姜笑得阳光灿烂,说我这个头也没什么人能欺负。他人虽然瘦却也结实,捏紧拳头胳膊上净是肌肉。曾经有人在背后酸他假热情、好显摆,老姜知道了也不辩解,后来那人发高烧烧得直翻白眼,还是老姜和另外两个小伙子合力把那二百来斤的大胖子抬到牛车上连夜送到医院去。
  他从小胆子就大,遇见杭柳梅以后反而知道什么叫害怕。第一次见面,他害怕吓着她;回到所里找不到人,他害怕弄丢她;看她和人家吵架,他害怕她挨打;看她被狗咬,他害怕她受伤。
  但是最让他后怕的就是杭柳梅向他求婚——他怕自己答应之后杭柳梅反悔。
  那已经是他们认识很久以后,但老姜永远记得那一天,杭柳梅突然和他说“你要是能留下的话,咱们就结婚吧。”
  谈婚论嫁的当下两人都表现得很自然,好像这事早就商量过,只是戳破窗户纸挑明而已。当晚回去才感觉有些不一样,夜越深,感觉就越强烈,就那么一句话,他们就要结为夫妻了。
  答应和杭柳梅结婚之后,夜里老姜在床上翻来复去,都快不敢相信这事是真的。他拍了一下额头,怪自己怎么只会吹小曲,人家女孩都把话说完了,他就跟个傻子似的说了句“好”。杭柳梅会不会觉得他很冷漠?会不会觉得他很怠慢?
  老姜着急地下床翻箱倒柜把能找到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挑出一只新钢笔、一块旧手表和一对银耳环,耳环一只是向下半开的花苞,一只是小叶子。他进城总想看看能给杭柳梅带点什么,她却总是什么都不要,上次他看到这耳环别致,买回来一直没能送给她。这下终于有机会了。
  老姜对自己的弥补方案勉强满意,回到床上仍然激动,最后一夜未眠。
  杭柳梅也睡不着,她支起身子看绣春姐眼睛紧闭着,就再次躺下,不知道怎么和绣春姐讲这件事,要是直说绣春姐大概会觉得她发癫。
  “你翻腾什么呢?还不睡啊?”绣春姐睁眼问她。
  “绣春姐,我和你说件事,一件很重大的事,你别太惊讶。”杭柳梅趴在床上,脸凑近了祁绣春。
  “嗯,怎么了?你和老姜好上了?”
  杭柳梅点了点头。
  “这有什么的,早看出来了。怎么了?还没完?老姜和你提亲了?”
  “是,也不是吧。”
  “是也不是?那还能怎么着?你对他提亲啊。“祁绣春胡乱说句玩笑话,没想到杭柳梅还是点头,她惊道:”可以啊你,老姜要给你当上门女婿?”
  “那没有,就是我提的结婚,他答应了。”
  “你们俩这样的真是难得。”
  你们俩这样的真是难得,这句话绣春姐在他们婚礼上又说了一遍。
  他们的婚礼与太多人和事缠绕在一起,久别重逢的外婆和父母、即将到北京求学的姐姐姐夫、下定决心离开敦煌的绣春姐……明明都是喜事,怎么有些难过。
  送走所有人,杭柳梅和老姜开始正式过日子。结婚前没怎么手拉手约会过,结婚后反而喜欢爬到莫高窟周边的矮坡上依偎着聊天,说一些没什么含义的傻话,也说家人朋友,但说得最多的是工作。
  杭柳梅给他讲壁画里的故事,那些佛国给世人留下的奇异想象;老姜给她讲壁画保护,告诉她五几年的时候来过外国专家,用神秘试剂帮我们修复过壁画,只可惜他们不肯透露配方,但所里这些年也摸索出一些门道。
  不聊天的时候,老姜就给杭柳梅表演乐器。老姜会的很多,埙、笛子、箫和二胡都能来上一两手。有天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只葫芦丝,随便研究了两天就能吹成调。
  杭柳梅托着腮听老姜吹埙。他本来皮肤就黑,头发眉毛偏又浓密,配上高鼻梁,有那么几次被不熟的人问他是不是少数民族。他的眉弓也高,微微有些眉压眼,侧面看是一段曲折的山路,陷下去的地方是两潭湖水。神色里流露出一些纯真无辜,因此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接着就是嘴唇和下巴,他们常被人说有点夫妻相,下半张脸长得像。
  老姜平时乐观得一股孩子气,拿起乐器反倒一脸严肃,难怪别人以为他是少数民族,他确实像一个在旷野里策马狂奔的人。吹完一曲,老姜转过头邀功似的冲着杭柳梅笑:“刚那段还不错吧。”
  杭柳梅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听,你吹得好,月亮也好,树林也好。”
  莫高窟前栽种的一排杨树很繁茂,风一吹尽是枝叶拍打的声音,当地人称为“鬼拍掌”。风声、林声与老姜的埙声浑然一体。老姜把脸颊贴在杭柳梅的头顶,人也不由自主变得柔软。
  “我现在想到了一个人,和他的名字有关,你能猜到是谁吗?”杭柳梅问老姜。
  “谁?你想绣春姐了?”
  “是一个大画家,他叫林风眠。你听他的名字,林风眠,是不是就是咱们现在看到的这些。”
  老姜点头:“还是你有文化。”
  杭柳梅笑话他:“你将来也可以给咱们的小孩想个好名字。人家姓林,起的名字多有诗意。你姓姜,真是不好想一个这样三个字连起来充满意境的。”
  “那就用你的起,姓杭,咱们也带上寓意,叫杭运河,京杭大运河。”
  ……
  他们都想留住这一刻,然而这一刻稍纵即逝。敦煌的日子围着莫高窟周而复始,如果不是寒来暑往,甚至会忘却时间的流转。
  如果老姜下班早,他就到杭柳梅画画的石窟外等她。他怕挡着她的光,猫在一边在她要出来的时候故意吓她。杭柳梅一直想反击,但老姜真是个傻大胆,趁他起夜扮鬼吓他都不怕。
  两人婚后第一次回家过年,先去老姜的老家开封,再回杭柳梅的老家西安。老姜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经结婚生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正在念书。大年初二来不及赶回娘家,他姐姐怕她心里难受,一大早带她去看庙会。鞭炮摊不知怎么落了火星,噼里啪啦炸开一片。二姐和杭柳梅走散了,回家以后看她还没回来,就叫上老姜一起去找人。
  老姜在屋正喝面汤,一听说立马跳起来奔向庙会。找到杭柳梅的时候,她正爬在树杈子上看戏台。老姜托着她的屁股把她扶下来,看杭柳梅还是囫囵个,只有衣服上燎破两个洞,一颗心才敢落回肚子里。
  杭柳梅看他裹着公公的破棉袄踩着鞋帮子跑出来,一张俊脸急得红一道白一道,头发四面八方地乱飞,指着他乐,终于逮到他吓着了。老姜一把把她拽到怀里抱紧了说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这是操心你,你还笑。
  等他们抵达西安,姐姐姐夫已经在家了。他们兴高采烈地向杭柳梅和老姜讲述在北京的大学生活。“你们俩有基础,又有专业技术,只用好好准备一下不成问题。”他们大力鼓励两人另谋高就。
  杭柳梅和老姜迟疑了,西安和北京似乎都是更好的选择,但现在不只是敦煌离不开他们,他们也离不开敦煌了。杭柳梅也曾因为想家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夜半踱步到九层楼望一望黑黢黢石窟,第二天睡起来还是想留下,心甘情愿地留下。
  “再等等吧,”杭柳梅回答,“等有合适的机会。”
  新媳妇回家一趟婆婆妈妈都教育她要有贤妻的样子,于是回到敦煌以后她就学着给老姜洗衣做饭。老姜不让,说你站那么久画画也累了,我自己来。杭柳梅觉得他有些洁癖,干起活来比她还仔细,穿了多少年的衣服,衣领袖口还是那么干净,碗碟也刷得锃光瓦亮。
  老姜要把工资都上交给杭柳梅,她不收:“咱们两个人共同组建家庭,都一样挣钱,你自己拿好,等有用钱的时候再说。”杭柳梅也不知道自己那会怎么想的,大概是猛地结婚没反应过来,管老姜的钱不好意思。而且心底也点小傲气,她也能挣钱,为什么要拿男人的。
  她这样客气,老姜就没辙了。他倒腾出一只小铁盒,举着给杭柳梅展示:“这以后就是咱们家的小金库,我把钱都放这里面,你可得把它藏好了。”
  “人家结了婚的都管男人叫当家的,你怎么还一直推着我上去呢。”
  “当家的都有掌柜的管着。我攥不住钱,你放我兜里我容易乱花。还是女人心细,听你安排花钱,咱们这日子才过得红火。”老姜说完就把盒子放进箱底,每个月自觉地把钱存进去。后来杭柳梅也跟着这么做。
  终于迎来了一件需要花钱的大事,杭柳梅怀孕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才有后面的那些事情。
  杭柳梅理解老姜放弃香港的所有原因,她现在不是要人生不留遗憾么,香港是老姜曾经的遗憾,她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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